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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赢了。”夏依依在众人的眼光中挺直脊梁,苍白的俏脸上带着倔强的神情,眼睫和嘴唇都颤抖不止,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按照约定,我任你处置。”夏悠悠面露不忍,她是个善心的姑娘,前一刻还在为苏蕴明担心,此刻又同情了夏依依。她微红着脸看向苏蕴明,娇怯怯地道:“苏相公,不知你要依依做什么,我能不能……能不能替她……”“抱歉。”苏蕴明歉意地对她摇了摇头,柔声道:“我没有办法。”苏蕴明牵着王生义往前走了两步,她和夏依依本就隔得近,这下更是不到一臂宽的距离,触手可及。夏依依猜到她要做什么,杏眸中惊惶、恐惧、愤怒、怨毒种种情绪变化……难为她依然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死死地盯着她一举一动。三个男人也隐约想到苏蕴明的目的,夏慕凡只看着苏蕴明,目光越来越充满生气,简直是兴致盎然,夏慕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皱了皱眉,一掌推在夏慕生背上。夏慕生一个趔趄冲出来,刚好挡在苏蕴明和夏依依之间。“苏兄,”夏慕生皱着娃娃脸,哀怨地瞪了不讲义气的夏慕义一眼,转头又嘻皮笑脸地拦着苏蕴明,“小妹子不懂事,我知道苏兄不会那么小气,像个睚眦必报的娘们儿一样——”话没说完,苏蕴明抬眸看向他身后,忽地面露惊异,夏慕生本能地回头,耳边立时听到“啪”一声脆响。他飞快转头,苏蕴明慢慢地收回手,轻声道:“我说过,我没有办法。”“谁叫我就只是个睚眦必报的娘们儿。”不再理会神色各异的诸人,她握住王生义举高在空中的小手,缓步从容地走入巷道深处。为了安全,苏蕴明没有直接回到王家。她从巷子另一头出来,发现距离见月寺不远,她住进失印巷不久,还没参观过这座名刹,当下领着王生义晃悠晃悠地逛了过去。时近申时,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大都是进香归来的善男信女,经过她们一大一小,都要多看上一眼。王生义最怕陌生人,一下子被这许多陌生人注目,吓得死死抱住师傅的腿,小脸埋进衣衫的褶皱里,几乎是被一步一步拖着往前走。苏蕴明却知道是脸上的伤痕惹事,吸引的目光越多,证明伤痕越可怖。她偏要若无其事地笑着,还向每个看她的人颔首示意。她伪装得很好,但再好的伪装也骗不了自己。苏蕴明清楚地知道,她在生气,很生气。如果不是气昏了头,她犯不着得罪那个明显有背景的夏依依,不懂事的小女孩儿她见过还少吗,笑一笑就算了,江湖凶险,她们将来自会为自己的不懂事负出代价。可是,夏依依那一巴掌,是真的把她打懵了。苏蕴明活了二十八年,前面二十年是父母的心肝宝贝儿,严厉如苏父也没沾过她一根指头。出社会六年,职场搏杀无所不用其极,但大家都是文明人,暗地里硝烟弥漫,见面仍然亲亲热热。就算两年前穿越到这个陌生的时空,靠着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她一路走来也算平顺,有资格教训她的如吴秀才夫妇,别说动手,连大声骂一句都没有。——夏依依,她凭什么!苏蕴明长了一张柔和清秀的脸,面上常带三分笑意,做事冷静有条理,待人谦逊有礼貌——其实熟识她的人都知道,此人记仇、任性,生平什么都吃,唯独不吃亏。见月寺方圆二十余里,仅论面积,在端桓四大名刹中排行最末。寺院的建筑也与别地不同,闹中取静,一带灰仆仆的围墙上随随便便开了个豁口,露出一株陈年老柏青郁色的枝丫来。苏蕴明抬脚跨步,这一步竟没有迈动,她无奈地俯身,把那个巴在她腿上的小累赘扯下来,好好地牵着他的手,一大一小这才顺利通过豁口。豁口内是一条苍松翠柏的夹道,明明见到善男信女往来,四下里却奇异的静谧无声。午后的阳光细细碎碎地撒下来,碎石子铺成的小道上点缀着掉落的针叶,王生义好奇,弯腰捡了一把在手中玩耍。苏蕴明深吸口气,感觉空气中似乎也带了禅意。两人慢慢地穿出夹道,拐一个弯,便望见正式的山门。见月寺的山门并不巍峨,比起平常富贵人家的大宅还要稍逊几分。普普通通的寺院格局,朱墙灰瓦,两翼并举,中间开了山门,连台阶都没有。仍是没什么人,也不知刚才那些香客都去了哪儿。苏蕴明走到近前,山门内转出一名年轻的僧人,不言声递给她一柱香,她一怔,僧人默然合什,又指了指靠墙的一块木牌。苏蕴明本以为又是劝人捐香火钱的所谓“募善”公告,随意瞥了一眼,却完全不是那回事。木牌上不嫌罗嗦地写了一堆白话,大意是礼佛存乎一心,在家和在寺里没什么不同,劝香客无谓专程到寺里来磕头,更无须花冤枉钱购买香烛,如果实在想拜,寺里免费赠送一柱香,意思意思佛祖就收到了云云。这无厘头的告示看得苏蕴明目瞪口呆,指着那木牌最下面的署名“恩济”,结结巴巴地道:“这、这位是……”“本寺方丈大师。”那僧人平静地答道。苏蕴明定了定神,仔细想了想,越想越觉得这通大白话说得至浅,道理却是至深,且其中透露出真正悲天悯人的胸怀,不由地也合什一礼,真心诚意地赞道:“大师慈悲。”那僧人微微一笑,苏蕴明接过他递来的香,从他身侧走进山门。进门先是一小片广场,铺着平整的青条石,打扫得干干净净,却仍有顽强的小草从石缝中露出脑袋尖来。广场正对着一屏高达丈许的汉白玉碑,据说是当今天子御笔亲书,碑后便是大雄宝殿。汉白玉碑左侧不远长着一株老松,也是今上亲手所植,只有双掌合拢粗细,树皮却皲裂得厉害,针叶也落得稀稀疏疏,就像是风烛残年,随时都可能死去的老人。苏蕴明走到碑前装模样地看了一会儿,结论是——看不懂。今文她都只能看懂八分,何况这种骈四俪六的仿古文,当下无趣地从碑后转出来,想去大雄宝殿逛逛。她望向那朱漆鲜明、黄瓦闪亮,见月寺内唯一符合四大名刹气派的大雄宝殿,却望见一个人。这个人,她不久前,刚见过。见月寺内,一名披着袈裟的僧人伴着两名男子走出大雄宝殿,走在前方的男子侧首与僧人说着什么,僧人摇了摇头,他便微微地蹙起眉,低垂了眼眸。远远望去,他周身都笼罩着淡淡的忧悒之色,便如隔了烟波河上的薄雾一般,朦胧得不像真实的人。苏蕴明没料到,时隔不到一个时辰,她再次见到夏慕凡。转念一想,苏蕴明便明白,夏慕生一行人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失印巷,除非人家本来的目的就是穿过失印巷到见月寺,中途碰到她,不过是双方都意料之外的倒霉事。至于夏慕凡为何比她先到达见月寺,苏蕴明猜测失印巷与见月寺之间还有一条捷径,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她一路行来,遇见的香客愈来愈少。夏慕凡身后跟着的人像是夏慕义,夏慕生和两个小姑娘都不在,苏蕴明估计夏依依今天不会再有游览名刹的心情,夏慕生充当护花使者,陪两名弱女子回去也是应该。想通了这些,苏蕴明又抬起头,远远望向大雄宝殿前的夏慕凡,他正合掌向大殿正中的释迦牟尼像礼拜,一阵风来,衣衫和头发迎风轻轻飘扬。为了避开夏慕凡二人,苏蕴明带着王生义小盆友绕到见月寺后方草草逛了一圈便原路返回,从山门出去,又遇到那名僧人。苏蕴明初时不觉得,适才在见月寺内也见到不少僧人,皆与这位僧人不同,此刻不由地多看了他几眼。见月寺中的僧人,连扫地僧在内,人人今天都穿上了折痕明显的崭新直裰,据路过的香客讲,是一位贵人所捐,因为这位贵人来头太大,僧人集体穿着以示恭谨。而苏蕴明眼前所见,这名僧人却穿着半新不旧的衲衣,手腕上缠着的一串木头佛珠也颇残破,不知已用了多少年头。那僧人甚是年轻,约莫二十岁左右,身形还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与苏蕴明差不多高,看人时总是微微垂首,苏蕴明只能看清他一双极黑的眉,眉峰突起,带着执拗的感觉。苏蕴明在他面前停了一停,发现自己逢殿不入,见佛不拜,手里仍然拿着进寺时受赠的那柱香,微有点尴尬,讪讪地把香递还给他。那僧人平静地接过,转身放入一只木箱里,再从箱中取出一本书,双手捧着递给苏蕴明。苏蕴明连忙也是双手接过,见封皮上写着“地藏菩萨本愿经”,一笔极漂亮的颜体,随手翻了翻,却是手抄的瘦金体小字,整齐洁净,不见一点跑墨和污笔,装订得也甚是仔细。那僧人道:“此乃一位居士亲笔誊写,这位居士的父亲病重,他发下宏愿,誊写一千遍《地藏菩萨本愿经》为父亲祈寿。施主收下此经,便是助他一份愿力。”一千遍……苏蕴明轻轻抚摸经书,想起了遥远时空中的父母,子欲养而亲不在,人生至痛莫过于此。她将经书珍而重之地收好,转身欲行,忽又顿住,回身向那僧人行了一礼,道:“请问大师如何称呼?”“不敢。”那僧人依然没有抬头,合什还礼,淡淡地答道:“小僧空性。”出了见月寺,天色渐暗,苏蕴明算了算,酉时过了,王氏很快便从上工的大户返来,她得赶快把人家儿子带回去。王生义年纪太小,早就走不动路,大脑袋一点一点,累得打起了瞌睡。苏蕴明试着把他抱起来,七岁的孩子少说也有三十来斤,她只走了两步便听到腰骨传来“咯嗒”一声,吓得她赶紧把人放下地,皱着眉按摩了半天老腰。实在没办法,苏蕴明想起母亲讲过她小时候的笑话,依样画葫芦,向路过的小贩卖了个糖饼儿,往王生义鼻子边一绕,小盆友“噌”一声张开了眼。好不容易哄着王生义自己走路,苏蕴明怕他半路又撂摊子,向卖糖饼儿的小贩打听了,带着王生义抄捷径往回赶。这条路比她们行来的那条偏僻许多,途中还要经过一带荒无人烟的小树林。苏蕴明偶尔抬头,天色黑得越来越早,云层聚拢在西边,钻出一个摇摇欲坠的咸蛋黄似的夕阳。如那一天与聂阳赶集归来的美景,她再也未曾见到。一大一小在小树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苏蕴明不时瞧一眼王生义,好在他舔着糖饼,一副精神奕奕的样子,倒比她走得还稳些。随着夕阳西下,树林里光线越来越暗,苏蕴明捡了几段枯枝扎到一起,从怀里摸出火折子,晃了几下燃着了,点燃枯枝,制成一个火把。火把刚点着没多久,树林里天然的光线已全部收敛,似乎除了她手里小小的一团光明,周围只剩无边无际的黑暗。虽然已在这个时空生活了三年,苏蕴明仍是不习惯这种纯然的黑暗,毕竟她的时代光污染严重,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有霓虹在闪烁。叹了口气,苏蕴明拉着王生义的手紧了一紧,步伐迈得更大,走出树林后应该会好些,希望今天有月有星,至少不再有这种被如有实质的黑暗挤压的窒息感。苏蕴明边走边在心里默算距离,将将到达树林边缘,忽然耳边传来人声。有人微弱,但清晰地叫道:“救命!”苏蕴明陡然刹住脚,由于太过突然,被她拉着手的王生义失去平衡,一头撞在她身上,糖饼儿零零碎碎地撒了她一身。“救命!”那人又叫。苏蕴明木木呆呆地站着不动,王生义勇敢地站直身,勇敢地捡起一大块糖饼儿碎片,勇敢地塞进嘴里。“有没有人?救命!”苏蕴明是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她测字算命是因为她只能靠这个混口饭吃,在二00九年,她从塔罗牌到星座血型全都不屑一顾。她相信一切客观事件的发生必有其现实逻辑,她鄙视用神秘主义解释一切的行为,她认为这只是一种舍难就易的逃避。她不信佛,不信上帝,不信真主,所有已知的宗教和无数大大小小的神灵她都不认同,她尊重信仰,但她没有信仰。所以,即便是以无限接近于零的机率从千年以后穿越到这个时空,她仍然认定这只是意外事件,而非“神迹”。可是,若非神迹,为什么、为什么在这样一个漆黑的夜里,在这危机重重的树林里,时隔一年之后——她会突然听到聂阳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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