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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花(四)
第十章
吃过晚饭,父亲、二哥相继走了,明生又按老规矩拿出书来,准备履行他的职责棗在家守门喂牲口。他看一眼坐在炕沿上不动的春玲,奇怪地问:&ldo;姐呀,你怎么还不走呢?&rdo; &ldo;哦,你不喜欢跟姐在一起,赶我走哪?&rdo;春玲笑道。&ldo;嗳呀,姐姐!&rdo;明生放下书本,扑到春玲怀里,叫起来,&ldo;我就巴望老守着你,多咱也不分开。姐,你今晚没有工作啦?&rdo;&ldo;有,工作没有完的时候。&rdo; &ldo;那你快去吧,不用管我。&rdo;明生立直身子拉着姐的手说,&ldo;姐,有我在家看门。爹说这也是革命工作哩!&rdo;&ldo;对,姐知道明生是好儿童团员,懂事!今晚我有工作,在家里干。&rdo; &ldo;真高兴呀!&rdo;孩子跳起来,&ldo;我跟姐在一块工作啦!&rdo;&ldo;兄弟,姐今晚放你的假,出去玩一会吧!&rdo; &ldo;我不出去!&rdo;明生扭着身子说,&ldo;我要和姐一起工作,好姐姐,留下我吧!啊?&rdo; &ldo;呀,又使性儿啦!&rdo;春玲眯着水灵灵的眼睛看着弟弟说,&ldo;这个工作你帮不了忙,在跟前还碍事。&rdo; &ldo;好,我走!&rdo;明生立刻老实起来,忙着收拾书本。春玲噗哧一声笑了:&ldo;明生,姐撒谎,没什么工作,是你儒春哥明天要走,待会姐要好汉和他谈谈,懂了吗?&rdo;&ldo;懂啦!&rdo;明生大人似的点点头,严肃地说,&ldo;这也是工作,俺们儿童团也布置来,要欢送参军的。对,姐,我也要好汉和他谈谈,欢送他!姐,我不玩了。&rdo; &ldo;看你… &rdo;春玲有点作难了,&ldo;有你在跟前,儒春害羞,不好说话… &rdo; &ldo;哦,&rdo;明生聪颖地眨了几下大眼睛,&ldo;我明白了,姐!你们有秘密,对吧?&rdo; 春玲点点头,脸不由得泛起红晕。 &ldo;秘密事我不该知道。姐,我走啦!&rdo;明生说着,欢蹦着跑出了门。 &ldo;明生,玩一会就回家睡觉!&rdo;春玲跟到门口,疼爱地嘱咐道。 春玲转回身,从炕上针线盒里拿出已经缝好的&ldo;卫生袋&rdo;,用针将灯芯挑了挑,针鼻里引上一根白丝线,顺手把针尖在头发上磨几下,就专心致意地在卫生袋上绣字儿。 昨天中午,春玲同老东山交过锋之后,就急跑着找到父亲,红着脸儿把情况一五一十地向指导员做了汇报。姑娘想,父亲一准会皱起眉头,帮女儿解决她应允马上嫁到老东山家去的困难事。然而,曹振德并没过问春玲认为的中心问题,却思虑着说:&ldo;你这丫头在哪学得这套本领,把老头子给整住了… 不过,参军要尽量做到亲人的同意,儒春他爹不是真心自愿… &rdo; &ldo;等他真心愿意,共产主义社会也到啦!&rdo;春玲忿忿地打断父亲的话,&ldo;爹!你一定要批准儒春去,一定批准!爹,不然,就是害了他,也是害我… &rdo;姑娘垂下了眼帘。&ldo;嗬,看你急得那个样子,我没说不批准哪!&rdo;振德慈祥地看着女儿,他那满是胡茬茬的粗糙的脸上露出了笑意。&ldo;爹呀,你批准啦?&rdo;春玲昂起头,眼里闪着喜悦的光。振德点着头,缓慢地说:&ldo;按政策,该让儒春去,可不是为了怕你不好受棗&rdo;他有意顿了一下,责备而带教诲的目光停在女儿脸上。春玲没有回避父亲的目光,仍是静静地看着他;但振德从女儿在用细白的上牙咬着下唇的微小动作上,领会了自己的话在女儿身上的反应。于是,他继续说下去:&ldo;青年人参军,最好能做到家属同意。可是,遇到那种实在说不通的人,又没正当理由,就不能损伤年轻人的革命志气。对于这样的家属,争取他们的同意,这不是个外表形式,而是人心的斗争。爹看到儒春有了出息,你的心事也实落了,自然欢喜,不过象你东山大爷这种人也不能把他看得一成不变。你说等他转变了要到共产主义社会,我看咱们为了要建成共产主义社会,就要先叫这种人转变过来。玲子,天下的穷人这末多,革命的志气这末高,咱们党的力量这末大,反动派又那末恶,你东山大爷那样的人,能扭得过这形势,死不转变吗?&rdo; &ldo;当然不能!&rdo;春玲欢快地说,&ldo;爹,我保证多做他的工作,使他早点开窍。&rdo; &ldo;这就对啦!好,我忙去了。&rdo;振德说着要出门。春玲紧叫一声:&ldo;爹,还有大事哩!&rdo; &ldo;么事呀?&rdo;振德站住了。 &ldo;爹,怎么忘啦?&rdo;女儿的脸有些烘热,&ldo;我给你惹下的&lso;祸&rso;… &rdo; &ldo;哦,&rdo;振德瞧着女儿笑了,说,&ldo;那有什么?这是好事,喜事!我也同意棗其实,这也用不着我批准呀?&rdo;&ldo;爹,看你说得多轻松!&rdo;春玲愁苦又焦急地说,&ldo;我是想,眼下我跟儒春结婚,你,我兄弟,家,谁照管呀!&rdo;&ldo;这也是件难事,可是,既答应人家了,就该办到。咱自己有些难处,好克服,难不住。不过… &rdo;曹振德认起真来说,&ldo;方才你告诉我的时候,我就琢磨了一遍,看眼下的情形,你公公是不会让你过门的。&rdo; 春玲惊讶地瞪大眼睛,望着父亲说不出话。 &ldo;不明白?这很自然嘛,你东山大爷要的是&lso;财神&rso;,可你呀,玲子,对他来说是&lso;瘟神&rso;,人家正恨你哪,还会叫你马上过门?据我猜想,你就是现在想出嫁,人家也不来花轿。懂了吧?&rdo; 春玲怔了一霎,半信半疑地说:&ldo;看他的口气挺厉害,这事倒也难说… &rdo; 父亲走后,春玲还在想老东山不会马上叫她过门的理由,仍是弄不懂,心情老是忐忑不稳,有点儿紧张。可是,很快就证实父亲的估计是正确的了棗淑娴来看她,开口就说:&ldo;春玲妹呀,告诉你个大事儿:俺大爷不愿意你们马上成亲了!&rdo; &ldo;他出自真心说的?你说给我听听。&rdo; &ldo;听俺大妈说,你和俺爹吵过后,他躺在炕上抽了七八袋烟,尔后,他打发俺大妈找我回到家。他要我告诉你,说是事情太仓卒了,择不了吉日,准备不好用场,他不要你现在就过门,等以后再说。我临出门到你这儿来,他还在后面大声追着叮嘱,说这是他自愿,你要是一准要过门,就是强迫他啦!&rdo;淑娴说完,抿了几下嘴唇,又生气地补充道:&ldo;他这是为他自己打算!春玲,你细想想就会明白,他… &rdo; 灯光下,春玲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那双灵巧的手,在&ldo;卫生袋&rdo;上绣着字儿。 月亮升起不久,儒春规规矩矩地进来了。 明生老老实实地坐在院门的门槛上。这时他见月亮地里有人走近,就站了起来,问:&ldo;哪一个?&rdo; 来的那人走到门口,笑道:&ldo;看你把人吓一大跳,就象在站岗似的。&rdo; &ldo;对,是在站岗呀!&rdo;明生郑重其事,将对方堵住,&ldo;淑娴姐,先别进去。&rdo; &ldo;怎么回事?&rdo;淑娴有些意外,&ldo;家里开会?&rdo;&ldo;不是,是俺姐在家,有工作,秘密。&rdo; &ldo;哦,我知道啦!&rdo;淑娴轻声笑了,&ldo;还有儒春是不是?&rdo;&ldo;你怎么知道的?&rdo; &ldo;我会算。&rdo;淑娴说着要迈门槛,但明生拉住道:&ldo;别进去,好姐姐!&rdo; &ldo;这末严呀!是你姐给你下的令?&rdo; &ldo;不是俺姐,是我自个想到的。&rdo; &ldo;哟,真机灵,好个义务哨兵!不过我得进去,俺大爷找儒春啦。再说,这末久啦,你姐他们的&lso;工作&rso;也该谈完啦!&rdo; 淑娴说服了明生进了门,可是,一转身又缩了回来。&ldo;淑娴姐,你怎么又不进去啦?&rdo;明生在大门口迎着她问道。 &ldo;嗯。你好好地站岗吧,他们的&lso;工作&rso;还没完哪!&rdo;淑娴随口应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一轮皓月,皎洁明彻,滴溜滚圆,宛如一面银镜,高高悬挂在南山顶上空。 淑娴踏着月光,走到村中问,停了一霎,急忙回家拿出一双鞋子,穿过村街,来到疃东头。她站住了脚,向右首的老槐树望了一眼,又朝东西方向打量一下,于是通过菜园里的畦埂,隐进树影中。 这个地方很僻静,古老的槐树扎根在一片,菜园边上,树下有口很深的水井。树东面挨着江水山的房子西头。虽然在月亮地,可是人站在树身的阴影里,上水山家的人从树边经过,也不会看到树下有人。淑娴站在这里等人,已经不是第一个夜晚了。这淑娴,幼年亡双亲,使她的心灵凝固着悲哀的郁结。她从小跟伯父老东山生活,受着森严的家教的管束,形成她心情孤僻,性儿和水样软。她感到自己伶仃一身,奇人篱下,甚是悲惨凄楚。她很少接近人,哭脸多于笑面。她不敢上别人家去,怕听到叫妈声;听到后,就独坐垂泪,米水不咽。但是新生活对青年人有特别的吸引力,老东山的门无论关得如何严实,还是挡不住先进思想的潮流的冲击。淑娴在别的姑娘吸引和帮助下,有了走出闺房、投入集体中去的渴望。老东山当然反对,可是对淑娴他不能象对自己儿子那样严厉,因为他日夜担心,怕侄女闹分家。如果能好好地笼络住她,等她大了嫁出去,自己得一份聘礼是小事,淑娴父亲那份家产就是他的了。在这种思想支配下,老东山放宽了对侄女的约束,心想反正过不了几年,她就成别人的人了,还是不惹她的好。 这几年,淑娴参加了青妇队,上识字班,思想开朗了许多,还在春玲的鼓励下进了村剧团。淑娴秉性不好说笑,脸皮最薄,更不和青年男子接近。起始演剧,登台老往里凑,怯场,不敢面向观众,她也不演和男的相配的角色。一九四五年春节期间,全区要会演,排的戏很多,别的女演员都有了任务,有个媳妇的角色非要淑娴来扮不可。这个戏剧情挺简单,是叙述一个八路军战士的妻子,怎样努力劳动,孝敬婆婆,婆媳两人都当上了抗属模范的故事。虽然这个媳妇在戏里还不和丈夫见面,可是淑娴开始还是不演,在众人的再三说服鼓励下,她才红着脸应承下来。 淑娴是个办事认真、好动心肠的人。她在排演当中,深深被这战士的妻子的事迹所打动,她真心爱上了剧中的人物。等演完了戏,很长一段时间,她还没走出戏中的意境,还觉得自己是那个战士的妻子,似乎她自己真有个丈夫在前方打仗一样。有时不知不觉,竟说出剧中那女角的言语……从此,她对抗属就总是怀着深厚的感情和敬意。然而她自己这个家庭,连抗属的边都沾不上。她多末想当一个象戏中的女模范啊!她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江水山家的情景。 水山家和老东山还算是一个宗族。本来淑娴和水山母亲就亲近,她有时去帮老人做点针线,挑担水。淑娴一想,水山家和戏中的抗属一样,也只有个老母亲,她的眼睛又不好,村里的代耕、照顾,解决不了老人的一切不便,多需要象淑娴演的那末一个媳妇啊!于是,淑娴比过去更进一步地去帮助水山母亲干活,认她为亲妈,同她聊天,陪她一起纺棉花。 生活在寂寞中的水山母亲,添了个亲近温淑的姑娘,高兴得不得了,爱得不行!年迈的女人的嘴总是絮叨不休,特别是知道有人不反对听,尤其是谈她自己的儿女,那真是绘声绘色,细致入微,没完没了。光阴似流水,淑娴从水山母亲嘴里,知道了江水山从小至大的好多事情。逐渐地,有位年轻战士的形象,在她脑海中形成了。她对水山的印象越来越深,越深越想得真。直至有一天,淑娴猛然发现,她心房中已印上江水山的影子,她眼前时常涌现出他怎样战斗,怎样和敌人拼刺刀……一想起这,她的心会突然收缩,感到有说不出的紧张。猛一时她还不明白是为着什么,一清醒,全身不由得烘热起来棗她原来是为一个战士在担心啊! 抗日战争胜利后,有些战士复员了,有些战士请假回家探望。淑娴的心一天比一天紧张,也不知怎的,她的衣服换洗得比过去勤了;每次出门,都要对着镜子照照脸,梳梳头,把发针重夹一遍。她一出胡同口,成习惯地向北面大路方向望一会;一天能跑好几趟水山的家。每次去总是在院门口就把脚步放得很轻很轻,听听里面的动静。有次,听到屋里面响起一个男人的咳嗽声,淑娴立时屏住呼吸,怀里象有只鸟在扑腾,眼睛不知向哪看好,轻脚碎步走进屋。&ldo;娴子,你低着头干么呀,怕见人吗?&rdo;水山母亲笑嘻嘻地说道。 淑娴小心地抬眼一看,差一点大端一口气。她满脸绯红地看着坐在炕前的曹振德,羞怯地说:&ldo;大叔,你在这哪。&rdo;振德笑着说:&ldo;我来告诉你大妈,你水山哥要回来啦!&rdo;&ldo;啊!真的?&rdo;淑娴被巨大的喜讯震动了,忘记有人在前,赤裸裸地暴露出她的过火的惊喜。 &ldo;看你,傻闺女,&rdo;水山母亲喜笑颜开,&ldo;你叔多会和你撒过谎!他在区上开会,听县里来的同志说,你水山哥在县上办么个手续,到明天就来家啦。&rdo; 这一天夜里,淑娴一点睡意也没有。她把包袱里的所有衣服拿出来,翻来复去地找着。穿上件花的,对着镜子身前身后地端量,心想这件衣服好看,小红梅花多显眼呀!可是马上想到,听水山母亲说过,江水山从小就看不惯穿好吃好的。有次过年,母亲把纺一冬线赚的钱给他做了件新褂子,硬逼着才套在他身上。过不一会,他母亲到街上去,发现水山还穿着原来的破旧棉袄,那件新衣服套在另一个穷孩子身上了…… &ldo;他这性子不会改,八路军就爱的是个素净……&rdo;淑娴想着,又找出件半新的粗布褂子穿在身上。 &ldo;哎,灰不灰蓝不蓝的,到时去看他的人准是一大堆,我挤在一群闺女媳妇里,他哪能留心到呢!听他妈说,他从小就不和女孩子一起玩,当八路军的更不多眼看女人,他自然更注意不到我了……&rdo;换来换去,花的太鲜,素的太土,气得姑娘不知怎么好,眼泪也快下来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淑娴和伯母、嫂子忙忙碌碌地做好饭。淑娴巴不得早吃饭,可是按老东山家的规矩,吃饭男女不合桌,等男人吃过后,女人和孩子才吃。好歹等都吃完饭,淑娴急急忙忙刷锅洗碗,失手打了个砂碗。伯母咕噜道:&ldo;又要惹你大爷发火啦!你今儿怎么慌手慌脚的……&rdo;&ldo;挨顿骂也情愿!&rdo;淑娴心里说,收拾好后就进了自己的房间,仔细地梳洗起来。 她向脸上搽了层薄粉,想把眼窝下那几个小雀斑遮盖住。但是对着镜子一看,不满地想:&ldo;抹得和个花脸狼一样,叫人家一看,准骂是好打扮的懒闺女……快不要粉了!&rdo;用水洗去粉,又对着镜子,轻声说:&ldo;瞧瞧,这有多末好!鲜红的嘴唇,不红不白的脸腮,那几个小黑点,也挺讨人看的。好,叫他看看我的真皮真面,搽胭脂抹粉哄人干什么呀,他愿要不要……啊,什么?我说的什么?&rdo;她羞得急忙捂着脸,心慌地暗自责备自己道:&ldo;不要脸的闺女,真不知脸皮有多厚,背后想女婿……&rdo; 忽然听到街上有人呼喊:&ldo;水山来家啦!江水山……&rdo;淑娴什么也顾不得了,穿着本来的衣服,拢着散乱的柔发,慌慌张排地出了大门。 当淑娴瞪大眼睛,怀着迫不及待的心情,望着江水山那魁梧的身体,身上耀眼的黄军装,他那精神抖擞的面容,姑娘激动得简直要叫出声来。可是她随即又看到什么,一时惊骇住了!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明明是事实。她发现了江水山左边的空洞洞的衣袖。天哪!他的胳膊少了一只,这怎么得了啊……于是,淑娴身子失去了平衡,摇摇晃晃挤出人群,跌跌撞撞跑到家,一头扑到炕上。 不知过了多久,淑娴才觉察到脸下湿淋淋的,她的眼泪把枕头湿透了,散到脸上的乱发能理出水来。整整一天,她水米不沾口,脸色变黄,昏昏沉沉,似睡非睡,真病假病地躺在炕上。她一闭上眼,面前就出现那只空洞洞的衣袖,拂他的眼睛,逼她把眼睛睁开。她一睁眼,那穿着军装的高大身材就由远而近地向她走来。她不敢看他,又闭上眼睛;可是又是那只空衣袖……她真害怕再见他了啊!但是她又想见到这位残废的战士,看看他是怎样生活的。她想到水山母亲,这老人,日夜惦念她的独生儿子。儿子残废了,她会多末痛苦,多末需要安慰呵!于是,淑娴向伯母要了两把1鸡蛋,怀着悲愁不安的心情,走进她是那样熟悉的小茅屋。 出乎姑娘意料,这位经受过丈夫牺牲打击的母亲,已经从对儿子失掉胳膊的悲伤中解脱出来。老人乐呵呵地招呼淑娴道:&ldo;闺女!这两天你怎么不来啦?你不早想看看你哥吗?啊,你脸色有点黄,病啦?&rdo; &ldo;大妈,我是身子有点……&rdo;淑娴支吾道,眼睛寻视着,&ldo;我水山哥不在家?&rdo; &ldo;是啊,一来家就忙起来啦!今一早和你振德叔上区里开会去啦!&rdo;水山母亲的语气里流露出明显的自豪感。&ldo;开会?&rdo;淑娴吃了一惊,刚要问:&ldo;他还能工作?&rdo;但又闭上嘴。 &ldo;闺女,你真是没出门。你哥一回来,就当上民兵队长啦!你德秋哥,不是上区里工作了吗?水山顶上他的缺。唉,这孩子从小就性急,我说他身子还不大好,歇憩几天再说吧,你振德叔也这末对他,可他不听!唉,娴子,你水山哥是个愣头青,没闲着的时候。可也难说,那傻东西,精神也旺,和他爹一样……&rdo;母亲一面夸奖一面埋怨,埋怨里面含着夸奖,夸奖里面带着埋怨。大凡当母亲的对别人谈儿论女,多是这样说法:初听起来她是批评,得到的印象却是表扬。前者是形式,后者是目的。 这可真使淑娴大吃一惊。照她看,少一只胳膊的人还能做什么呢!水山这人可够出奇的,打了这几年仗,胳膊都打掉一只,身上带着无数伤疤,复员回来还当干部棗民兵队长,还没拿够枪!他就一点没想想少只胳膊是多末不幸和痛苦吗? &ldo;大妈,俺水山哥的身子还好吗?&rdo;淑娴轻声同,把水山母亲正给他缝着的白小褂拿过手,引上线缝起来。&ldo;看样还结实,来家就给我挑了几担水。&rdo;母亲满意地说,又叹息道,&ldo;唉,闺女!毕竟他身子不全啦,也二十几的人啦,能给他说房媳妇,就了我这辈子的心事啦!&rdo; 淑娴把头埋下,悄声说:&ldo;你就给他找媒人吧。&rdo;水山母亲沉重地说:&ldo;我老担心没人跟他。&rdo; 淑娴安慰道:&ldo;能有人乐意,俺哥为人好。&rdo;心里却想:&ldo;怕也难啊,谁愿嫁个四肢不全的男人?比方说我……&rdo;她惶惑起来,心里涌起一股替江水山惋惜又替自己难过的滋味。&ldo;哦,对啦!&rdo;母亲又快活起来,&ldo;昨儿你春玲妹来时,我和她提起这事……&rdo; &ldo;她怎么说?&rdo;淑娴停住针线活,侧耳听着。 &ldo;她说这个不用我犯愁,你水山哥是为人民残废的,最光荣,会有闺女乐意,不好的咱还看不上眼哩!&rdo;老人说着说着笑了,&ldo;春玲这闺女岁数不大,就是嘴甜,还十拿九稳地和我说,找不上个好媳妇,她当青妇队长的要负责。嘿嘿,什么事也好管!我头一遭听说青妇队还管这等事。娴子,你说她这不是开我的心吗?&rdo; 淑娴没听她下面的话,心飞向别的什么地方去了。见问自己,神慌意乱地答道:&ldo;嗯,大妈!春玲说的有理,也对。&rdo; 从这天开始,淑娴的感情陷入了痛苦的矛盾中。她对江水山有情意,敬慕英雄追求高尚的心,使姑娘愿意爱这位革命战士;但是,淑娴的这种爱情还是不坚固的,想到他少一只手臂,想到自己去和一个残废人结婚,让他做她一辈子依靠的丈夫,姑娘就惊慌起来,简直不敢多想下去。如果是别的姑娘,也许早就做出何去何从的抉择了,这淑娴却不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两种感情,两种滋味,越来越激烈地在她心房里交织着。这时间,有人来给江水山做媒,水山母亲还同她体己的干女儿淑娴磋商。淑娴的心跳个下停,非常紧张。她希望给水山找个比她强的媳妇,却又怕他找上别人。她几乎是理所当然地觉得,对于江水山,她是独一无二的亲人了。她切望有人提她,可又担心水山母亲说出自己的名字。倒也奇怪,不知为什么,水山母亲象忘记了淑娴是个黄花闺女,竟从来不提及她。这甚至引起淑娴姑娘的不平之感,觉得这是看不起她。 其实,老干妈何尝忘掉了温柔善良的干女儿?不仅没忘,一开始就想到她,而且在儿子回家以前,她就数量过,淑娴是多末讨她喜欢的儿媳妇呵!然而,老人毕竟是老人,她心里觉着这门亲事无法成就,不是为别的,只因老东山。 人们的陈规旧习,同姓棗尤其是本村的同姓,不论出五服与否,都是不通婚的。自古为爱情想冲破这道关卡的男女被治死的事屡屡发生过,保况水山和淑娴两家还是同宗同族呢!虽然解放后这个例有人破过,政府也规定,本族出五服以外的可以结亲;但在一般人,特别是老年人,还是因袭伦理,恪守陈规,老东山那就更不在话下了。就为此,水山母亲每每想到淑娴身上,就急忙把她放下了。 光阴荏苒,日月不等人。一年多的相处,淑娴的心被江水山的崇高行动深深激动了。复员军人那只空洞的衣袖不再是可怕的残疾记号,而是一个能引为自豪的光荣标志,是一般人想有都不能有的高贵象征。淑娴,她对水山发生了出自内的纯挚炽烈的爱恋之情。然而这位软弱多愁的少女却不善于自己掌握自己命运,近些日子,淑娴又被新的矛盾苦恼着。 正如她对挚友春玲倾吐的,淑娴担心水山不爱她,又恐惧伯父老东山的森严家法的限制。淑娴没向春玲讲述细节,实际上这些天,她时常藏在老槐树底下等水山。她腿站酸,脚站麻,仍是等着他。可是常常等到水山来了,她却眼睁睁地放他走过去。急得她浑身沁汗,嘴却出不来声音……淑娴感到万分苦恼,去找江水山的次数有所增加,但是见到他的面,她原先准备的温情话一句也说不出口,只是羞怯焦急地听江水山讲着应该在会场上,在上政治课时说的一些话。淑娴自己,缺乏勇气,羞于启齿谈婚事,心里却怨水山对她一点情意没有,恨他委屈了她,不了解她的心事。说也奇怪,她越怨他恨他,倒越敬他爱他,甚至当时的怨恨一会就变成了敬爱,这两种情绪微妙地结合在一起,在姑娘心中一块生长着…… 明月上了树梢,银色的月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枝杈,洒满姑娘的全身。三面环海的胶东半岛的春夜,还多少有些凉意。淑娴刚才被春玲和儒春的相会所触动,又涌起对水山的一脉深情,回家拿出给江水山做好的鞋子,下决心要向他倾吐爱慕的心情,引起他对她产生情意。可是,越等淑娴越沉不住气了,望穿秋水也不见他的影子,心渐渐由失望转为悲凉了。她把手中的新布鞋揪了一把,绝望地向街里看了一眼,深深地悲叹一声,转身准备回家。忽然,她又停住,屏住呼吸,侧耳静听。接着,她脸上逐渐泛红,露出了喜色。 &ldo;……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我们是善战的健儿……直到把反动派,消灭干净……&rdo;断断续续的不连贯的歌声,铿锵有力,在矫捷的脚步声伴奏下,由小而大地传来。 见来人到了跟前,淑娴压着心跳,把身子向树外闪动一下,假咳一声。 &ldo;哪一个?&rdo;坚硬的喝问声。 &ldo;我,是我,水山哥……&rdo;淑娴江水山打量她一眼:&ldo;这末晚,&ldo;我,我刚来找俺亲妈,见关了门。&rdo;淑娴轻声说,瞥了一眼低窄的门楼。 &ldo;有事吗?到家里去吧。&rdo;水山说着上前推门。淑娴忙道:&ldo;没大事,俺亲妈睡啦,别吵她老人家啦!&rdo;她把鞋子伸上前,望着他柔声地说:&ldo;水山哥,我见你鞋破啦,给你做了双。俺手拙,你可别嫌弃。&rdo; 水山摇摇头:&ldo;给我做什么,我又不上前线。&rdo;&ldo;不上前线就赤着脚吗?真是的。&rdo;淑娴微嗔道。&ldo;嗨!淑娴妹,你还不全懂上前线的重要性。&rdo;江水山以稍息的动作把左脚伸出,手握住了腰间皮带上的枪柄。 淑娴瞅着他的举动,叹口气,暗道:&ldo;又来了……&rdo;&ldo;我们要一切为了前线,为了解放战争!&rdo;水山斩钉截铁地挥了下右手,&ldo;毛主席说过,我们中国的革命,就以武力对武力,用枪杆子消灭武装的反动派!事实就是这个样,反动派不在刺刀逼迫下是不会投降的!就拿咱村的小崽子蒋子金父子说吧,不是向我们动刀动枪吗?我们干革命,就是要打仗流血,把敌人消灭,建立个共产主义社会。今天我还听明轩念报纸,国民党反动派还在拼命向陕甘宁边区和我们山东解放区重点进攻。咱们后方的全体老百姓,要为前线献出一切力量!&rdo; 淑娴心里道:&ldo;我听你说过好几遍了,这些道理,我在时事课上和读报组也听过呀!&rdo;但她还是耐心地听下去,等他停下换气时,忙接口说:&ldo;水山哥,你说得对,我一准努力做支前工作。我这次的慰问品都做好了。这鞋是专为你做的呀!&rdo;最后这句话,她是含着深情说的。 水山回答道:&ldo;谢谢你这青妇队员,可我是个普通群众,没资格穿慰劳鞋,你送给参军的英雄吧!我知道,战斗中最费鞋,敌人坐汽车,咱们两只脚和他们赛,一夜行军一百多里,鞋子越多越好……&rdo; 淑娴本想以鞋引起谈情的题目,却不料引起他给她上支前工作重要性的课来了。她只好收起鞋,心想,&ldo;还是通过亲妈交给他吧。&rdo;这是前几次的老办法。她望着他沐浴在月光中的脸,显得很消瘦,他前额上那三条皱纹似乎更深了些,眼睛显大了。她怀着满腔爱怜的感情说:&ldo;水山哥呀,你这些天日夜忙工作,可要保重身子啊!&rdo; 水山漫不经心地笑笑道:&ldo;嘿,我不象你们妇女骨头软,动不动腰痛腿酸的。我满好!&rdo; 淑娴一听他说妇女怎么的,这真是从他嘴里难得说出的话,不由地心里一动,挺神气地说:&ldo;妇女都娇生吗?我看不见得。春玲妹身子就硬,还有我也不差些。&rdo; &ldo;春玲倒是个硬实的,可你就差了,很少下地上山。&rdo;&ldo;接受你的批评,明儿就改。那是俺大爷不让女人下地。&rdo;淑娴欢喜地回答,心里已想道:&ldo;明天下地撒种,大爷不依,我跟春玲去。&rdo;她又亲切地说:&ldo;我对你也有意见。&rdo;水山立时严肃起来:&ldo;提吧,快提!&rdo; &ldo;就是,就是……&rdo;她本想说,&ldo;你为么不成亲呀?你看我好吗?&rdo;可是嘴象被胶封死了,怎么也张不开,话没出嘴,头先耷拉了。 水山鼓励道:&ldo;不要爱面子,有意见大胆提,帮助别人改正错误。对,我这几天工作一定有缺点,对有些人态度不好。&rdo;听他这一表示,淑娴的心又凉了,随口道:&ldo;听俺亲妈说,你吃饭少啦,身子……&rdo; &ldo;哎,又是这个!&rdo;水山不耐烦地摆一下手,&ldo;还有别的吗?&rdo;&ldo;水山哥,你心里光有革命,不想想亲事吗?我爱你呀!&rdo;这是淑娴的心命令嘴说的;但嘴不听指挥,说的是:&ldo;水山哥,我对你是有意见,身子要紧… &rdo; &ldo;哎,&rdo;水山有些生气了,&ldo;这些不要提啦,快说说工作上的!&rdo; 淑娴怨恨地怔怔地瞅他一霎,赌气地说:&ldo;你工作很好!&rdo;转身就走。 &ldo;淑娴妹,还有个事和你说。&rdo; 淑娴立时停住,心崩崩地跳:&ldo;阿,莫不是他看出我的心意,要… &rdo;她紧张地等待着。 江水山靠近她,问道:&ldo;我想了解一下,你大爷怎么又不叫春玲嫁过去了?&rdo; 淑娴懊丧地叹口气,平下心,答道:&ldo;那还用问?俺大爷说要春玲成亲,无非是想把春玲的嘴封住,不叫儒春走。谁知弄假成真,他后悔也晚了。不叫春玲过门自有他的打算:一是家里不缺人干活,春玲过来还占间房子,多口吃饭的;二是找冯寡妇看黄道吉日,儒春的喜日在明年三月初一;最重要的一条,还是为着春玲是干部,俺大爷担心管她不住,儿子也不在,怕春玲不服他,闹分家,那样不就走了和尚丢了庙,不上算了吗?&rdo; 水山气愤地说:&ldo;真是铁算盘,自私的脑袋!不过用不着担心,革命会教训他。&rdo; &ldo;怎么,革俺大爷的命?俺家是中农呀!&rdo;淑娴惊恐地叫道。 水山解释道:&ldo;中农是好的,是团结对象;可是他们的脑袋要换换。&rdo; &ldo;要杀头?&rdo;淑娴紧盯着他的枪。 &ldo;不,换思想,换上无产阶级的!&rdo;水山拍着自己的头。淑娴舒口气:&ldo;你不早说,真吓人一跳!我老听你说革命靠枪杆子,没听说换思想。&rdo; &ldo;枪杆子对付反动派,对自己人要动思想。这革命的学问可深啦,毛主席装了一肚子哩!&rdo;水山庄重又自豪地说,&ldo;好了,这些道理以后和你讲。回家睡吧,明天上午欢送参军的英雄!&rdo; 淑娴直望着他那高高的身子,头也不回地进了门。姑娘手握着费过她几个不眠之夜做起的结实美观的鞋,呆呆地站着发愣。适才她等了那样长时间也没觉得冷,现在却感到这洁白柔和的月光,宛如洒在全身的一层寒霜。 王镯子担着水走进胡同,猛发现有人坐在她门外的台阶上,吓了一跳。她紧赶几步,认出那人,才放了心,没好气地说:&ldo;妈!你这末早来干么?&rdo; 她母亲站起身,咕噜道:&ldo;还早?日头上山啦。我以为你上哪去啦,大门锁着。你担水还锁门干么?&rdo; &ldo;防贼!&rdo;王镯子打断母亲的话,放下担子,&ldo;你有什么事?&rdo;老太婆说:&ldo;我攒下三把鸡蛋,你给我捎上集卖了吧,买点盐回来。&rdo; &ldo;我没工夫,不去赶集。&rdo;王镯子掏出钥匙开门,但又停住,&ldo;妈,你找俺大舅去吧!&rdo; &ldo;能有他我也用不着巴结你。昨下晚我去,他躺在家里鼓气,说今儿没心思赶集啦!唉,最孝敬我的儒春要走啦!他爹难过,我想过继也不成啦!你那井魁哥… 这坏东西!他妈早晚要死在他手里。&rdo; &ldo;好吧,我托人给你卖。&rdo;王镯子很不耐烦了,伸手去接鸡蛋。 老太婆宝贝似的把包鸡蛋的包袱抱紧,说:&ldo;你担着水,再拿鸡蛋,别给我打啦!俺送你屋去。&rdo; 王镯子不理,抢上去把包袱接过来,说:&ldo;你快回家忙去吧,我一会就出门有事。&rdo; &ldo;好啊,女大不认娘!镯子越来越凶啦,妈到你家坐会都不让啦… &rdo;老太婆抹着眼泪鼻涕,叨叨着走了。王镯子进去后又把门闩上,走到屋里叫道:&ldo;出来吧。&rdo; 孙承祖和舅父汪化堂先后从里间的空囤子里爬出来。&ldo;你在门外和谁说话棗是你妈?&rdo;孙承祖问道,点上支&ldo;美金&rdo;牌香烟。 &ldo;是她,老不死的,烦人!&rdo;王镯子气愤地说。汪化堂的样子很颓丧,向王镯子问道:&ldo;老东山怎么样?&rdo;&ldo;躺在家里生大气。&rdo; &ldo;儒春呢?&rdo; &ldo;还是去参军!&rdo;王镯子愤懑地吐了口唾沫,&ldo;别看俺大舅平常日子凶,真遇上事,连个毛丫头小春玲子都对付不了… &rdo; 孙承祖和汪化堂虽然窝在屋子里,但这几天热火朝天的参军运动,也冲击着他们的心。依汪化堂的主张,要去暗杀指导员曹振德,叫村里大乱。孙承祖不同意。这样做没把握成功不说,还会很快把他们自己暴露,不合算。孙承祖很想破坏这一关乎大局的参军工作,可是他回来日子不久,一个党羽还没拉拢到,没法下手。叫王镯子一个人出去放谣言,说服人家不去参军,也不是办法,很容易露了馅。所以他们着急是着急,也只好躲在一旁,切齿大骂,暗里发狠。 闻悉老东山的儿子要从军,这使他们非常惊奇。孙承祖考虑了一下,就打发王镯子去她舅舅家,试图阻拦老东山,让他变卦不叫儒春走。但王镯子去过两次,都为老东山家里人在跟前,没能施展伎俩。今早一起来,她又奉丈夫之命出了门。 王镯子以担水为名路过老东山门口。她进去看时,老东山的妻子和大儿儒修的媳妇在灶间做饭,别人都不在家,就赶到东房间。她向躺在炕上的老东山说:&ldo;舅,你不舒服?&rdo;&ldo;躺着养神。&rdo;老东山粗气地回答,没睁开眼睛。他一向对这个外甥女没有好感,因当初王镯子和孙承祖结亲他反对过。他嫌孙家不是庄户人家,孙承祖又好逸恶劳,但王镯子拒绝了舅父的意见… &ldo;听说俺儒春兄弟去参军,我真高兴。&rdo;王镯子假意儿笑着,&ldo;想不到舅你也进步啦!&rdo; &ldo;哼,进步!&rdo;老东山嗤了下鼻子,又叹息一声,&ldo;唉… &rdo; &ldo;舅,你不愿意儒春走?&rdo;王镯子紧追着问。 老东山横扫她一眼,没有回答。 &ldo;你不自愿?&rdo; &ldo;自愿。&rdo;老东山闷声闷气,&ldo;不自愿又有什么法子?&rdo;&ldo;怎么没有?&rdo;王镯子响亮地说,&ldo;政府有规定,儿子、丈夫参军,爹妈老婆死不放手,也就作罢。是谁欺负你啦,是春玲那丫头?&rdo; &ldo;别提啦。&rdo;老头子摇摇头。 &ldo;不,舅!&rdo;王镯子挺起胸脯,打抱不平,&ldo;我是军属,我给你去向政府说,告春玲欺负你不懂政策。&rdo; &ldo;我懂政策,参军要自愿。&rdo;老东山甘认倒霉地说,&ldo;没人敢强迫我中农,是我说漏嘴……好,算我自愿啦!&rdo; 王镯子既失望又气愤地偷瞅老东山一眼。她装着擤鼻涕走到外间,见只有老东山妻子在烧火,就转回他身边,压低声音说:&ldo;舅,你知不知道,这次为么要这末多当兵的?&rdo;&ldo;打老蒋呗。&rdo; &ldo;不是,实对你说吧,这批参军的再不回来啦!&rdo;&ldo;谁说的?&rdo;老东山睁开眼睛。 王镯子的嘴靠到他耳朵上:&ldo;我听妇救会长说的。干部开过会,要招人到外国去。&rdo; &ldo;什么?&rdo;老东山一骨碌爬起来。 &ldo;要到苏联去!&rdo; 老东山想了一想,眼睛又闭上了,摇摇头说:&ldo;瞎扯,人家要咱们的人干么。&rdo; &ldo;嗳呀,你不知道!&rdo;王镯子煞有介事,一本正经地说,&ldo;苏联人少,到咱中国来招人。共产党闹革命,意思就是不分国家,共产吃饭。你瞧,孙俊英为么哭呀闹的不让男人走?就是她知道这个一去不能回的底。&rdo; 老东山的眼睛又睁开了。对于共产党的革命,王镯子的这种解释对不对,老东山并不重视。但苏联比咱中国人口少,这个他年轻时就听两个去东北做买卖的弟弟讲过。老东山最留心的是,王镯子提醒的孙俊英大哭大闹不让丈夫去参军一事。在老东山心目中,干部就是共产党。孙俊英也算是村里的主要头目之一,她平常讲话厉害,样样逞积极,往常每次参军她叫得最凶,为什么这次她丈夫要走了,就哭闹起来了呢?对老东山来说这是个谜,王镯子说的理由,正可以解释这个疑问。但老东山还是不全信要到苏联去的话。因为根据他多年的经验,共产党是说一不二,不会哄骗人;再者打国民党反动派正是用兵之际,怎么能把人往外国拨? 想来想去,老东山拿不准王镯子的话是真是假。不过他本来就不情愿让儿子参军的心,被这新的因素一触犯,又活动起来。他在心里盘算着对策……王镯子见他闭目不动,猜不透他的心思,就试探地说:&ldo;舅,你打算不叫儒春兄弟……&rdo; &ldo;去,叫他去。&rdo;老东山重新躺下了,&ldo;我自愿啦,不后悔。&rdo; 王镯子又恼又恨地咬了一下牙,刚要说什么,忽听门响狗吠,急向老东山圆场:&ldo;舅,外甥女可是向着你,才告诉你这些。真假我也不知道,舅自己斟酌。可你千万别对人讲!&rdo; 老东山没睁眼睛看她,哼了一声:&ldo;去吧……&rdo;&ldo;……就这样,我回来啦!&rdo;王镯子结束了报道。汪化堂把炕桌一拍,暴躁地叫道:&ldo;妈的!混帐东西,国军来了和共产党一个坑埋了他!&rdo; &ldo;舅,小声点。&rdo;孙承祖考虑着说,&ldo;老东山一类的人,根子和咱们两样,共产党对他又不错,想叫他使坏不容易。不过共产党要这一类人,咱们也不放过。如今地主都臭了,没有人理了;中农有很多,挑唆他们和共产党对抗,作用会很大。一次不行下次再来,性急干不成大事。&rdo; &ldo;妈那巴子!老村长不敢动,老东山不听话,我是受不了啦!承祖,让我走吧!&rdo;汪化堂充满血丝的眼睛凸了出来,恼恨地搐动着满脸的横肉。 孙承祖摸着头皮说:&ldo;走倒容易走,可是这末白白走,叫共产党逼走,不……&rdo; 外面传来热闹的锣鼓声,呼喊声。 &ldo;是欢送参军的。&rdo;王镯子说着向外走去。 早饭后。村中间的十字街口,人群熙熙攘攘,欢笑声此起彼落。 一匹匹高骡壮驴和大马,全身披挂着彩色绸缎,排列着停在大树下。六台艳丽夺目的彩轿,安静地放在街一旁。人们围着牲口、彩轿谈笑风生,议论纷纭。 &ldo;瞧,那马膘多好!身上象打着油,贼亮贼亮的!&rdo;眼睛不好的新子赞许道。 &ldo;呀,这马真是亮得不得了啦!&rdo;明生顽皮地笑着说。&ldo;你这是怎么说?&rdo;新子问他。 &ldo;不亮得厉害,怎么都耀瞎子的眼啦!&rdo;明生话刚落,引起一阵哄笑。 新子要打他,明生向女人堆里跑着叫道:&ldo;玉珊姐,快救我呀!&rdo; &ldo;谁敢欺负你?&rdo;玉珊把明生让到身后,两手将束在腰间的红彩绸一抡,向新子翻起白眼,&ldo;你敢!&rdo; 新子服输地退回来了。 &ldo;这马敢情不错!&rdo;一位白胡子老汉抽着烟拾起话头,&ldo;早年蒋子金骑着它赶集,那个威风样子,可真够瞧的!&rdo;&ldo;说的是!&rdo;江任保从人缝中钻出来,看着马有点眼热,&ldo;蒋子金那小子骑在马上,骂着:&lso;你小子眼瞎啦,挡大爷的道!&rso;抽了我一鞭子。照理说,这马该分给我,我亲自受过它的压迫!&rdo; &ldo;给你驴你换酒喝,给你马换肉吃吗?&rdo;有人顶撞他。&ldo;你别看不起人……&rdo;任保无话支吾了。 &ldo;哎,任保,&rdo;新子刚被明生戏弄过,他要找人出气了,&ldo;你怎么不上席听!&rdo; 任保叹口气:&ldo;人家不批准。&rdo;又抗议道:&ldo;打击积极性,这也算强迫命令!&rdo; &ldo;你要不上区里去,人家办饭的大师傅要吃惊啦!&rdo;新子说。 &ldo;惊什么?&rdo;老汉不懂。 &ldo;大师傅要说啦,怎么每次参军都有那位脸上满疤的&lso;小同志&rso;,这次他不来啦?我多预备的酒饭不剩下了吗?&rdo;在人们的哗笑中,任保面不改色,双手卡腰说:&ldo;参军的回数多不好吗?这是光荣!上级不要,我有什么办法?对光荣的人慰劳顿酒饭,那是理所当然!&rdo; 有人挖苦道:&ldo;任保,你还该争取到区上去,反正上级不能让你这个&lso;光荣人&rso;饿着肚子回来。你再向民兵队长求乔情去。&rdo; 任保大声嚷道:&ldo;江水山算什么,我说么他听么,对我可客气啦!他说,&lso;任保同志,你的积极性是值得表扬的,只是你的身体稍差点劲,再说你走了,村里的工作要受损失,下次再考虑吧… &rdo; 当然,所有在场的人都不会信江任保的话。任保心里还正在骂江水山呢。 那天任保正向村长江合请求参军,江水山走进来,听罢后问道:&ldo;你上部队做什么?&rdo; &ldo;打反动派!活抓老蒋,捎带着他老婆子一起抓!&rdo;任保拍着胸膛叫道。他心里明明在想,到区上,一精简,区长又要说:&ldo;你怎么又来啦?这是第三回啦,真积极!可是你身体不行,年岁也超过了,回家好好搞生产吧!&rdo;于是,他饱饱地吃顿好饭,喝上几盅酒… &ldo;解放军可是无产阶级的部队!&rdo;水山严肃地说。&ldo;我也是!&rdo;任保抢着道,&ldo;我够条件,房子、地、锅碗瓢盆都卖掉也行!我把老婆、孩子都带上,一块参… &rdo;&ldo;你混蛋!&rdo;水山不能忍受地骂了起来,&ldo;你滚得远远的,小心拳头!&rdo; 任保怕人们揭他的丑,就搭讪着溜到女人这边来。女人们凑在一起可就热闹了,她们的话题又广泛又有趣,时时响起爽朗脆利的笑声。有二十多个姑娘,腰间和玉珊一样,都束着彩绸,穿红挂绿。她们是秧歌队的成员。一位胖姑娘指着花轿说:&ldo;如今结婚都捞不到花轿啦,参军的却能享享福!&rdo; &ldo;你要坐也没有人干涉呀!&rdo;玉珊顶她道。 &ldo;谁好意思?&rdo;胖姑娘脸红了。 &ldo;淑娴姐,你坐不坐?&rdo;玉珊&ldo;尖嘴&rdo;了。 淑娴闷着头在想什么,没听她们的话,猛被玉珊一问,她抬头看了几眼,问:&ldo;想坐,在哪?&rdo;她以为叫她坐凳子了。玉珊指着花轿:&ldo;那不是?&rdo; &ldo;尖嘴闺女!&rdo;淑娴脸腾地红遍了,朝玉珊背后打了一拳,又闷下头。 &ldo;坐那玩意儿有么好的?&rdo;抱孩子的女人来话了,&ldo;俺那时从娘家来,一直坐了三十多里,走了大半天,把人饿得肚子直叫唤。&rdo; &ldo;怎么坐轿就挨饿呢?&rdo;巧儿姑娘问道。 &ldo;你自然没尝过那滋味!上轿前的一顿饭,就不敢吃食喝水呀!&rdo; &ldo;怕么呢?&rdo; &ldo;怕么?走半路上还能叫人家把花轿落下来,你去拉屎尿尿吗!&rdo; &ldo;你不会事先预备点干粮在路上吃吗?&rdo;尖嘴闺女主意多。&ldo;唉,能那样还好啦,不就说那些老古规作害人了吗?你们赶上如今当闺女算烧高香啦,自由自在,亮着大脚上婆家!&rdo;&ldo;说的不假!&rdo;任保凑过来,&ldo;旧社会害人不浅,要不我也不至于配这末样的对象。&rdo; &ldo;撒滩尿照照你自己!&rdo;任保媳妇在人群里反抗了。&ldo;那时娶媳妇,&rdo;任保不理睬老婆的喝斥,只管说自己的,&ldo;怎么也捞不着事先见见面。当时我听媒人说,我媳妇可俊啦… &rdo; &ldo;你家的媒人还不是说你长得强!&rdo;任保媳妇又发话了。&ldo;我在拜天地的时候老想掀媳妇蒙在头上的红布看看,可是不让动。当时看她那忸忖怩怩的举动,心想一准是白脸大闺女。我的天!谁知入了洞房一看,满脸大豆疤!&rdo;笑声轰然爆发。任保老婆冲出来喝道:&ldo;你个化石猴敢再讲,看我不要你的命!&rdo; 任保咂咂嘴,再没敢出声。 忽然,几个孩子从学校大门里蹦出来,喊道:&ldo;来啦!出来啦… &rdo; 曹振德和几个主要干部,陪伴着参军的青年走出木门,后面跟着一大群参军青年的亲属和烈军、工属代表。村政府在里面为参军的青年置备了几桌酒菜,为出征杀敌的亲人饯行。山河村这次报名参军的六十一名,经过干部会反复研究,把年老年小、有病的人除去,向区上送去二十七名,大约经过区、县的审查,还会减下几个。 参军的青年胸前戴着大红花,身上佩着红彩绸。送参军的主要亲人,胸上也戴朵花。曹冷元老人一遍遍叮嘱儿子不要忘本,为他哥报仇;桂花抱着孩子挨在丈夫身边,泪水直在眼里打转。仁顺嫂跟在丈夫后面,一声声嘱咐被父亲抱在怀里的小宝,别把爹的花弄脏了。 街上的人们热烈鼓掌,高喊口号,锣鼓喧天,器乐齐鸣。 参军的人们有上马的,有进轿的。送行的家属伴随在亲人身边,给亲人牵着牲口,陪亲人坐进彩轿。 吉禄拉着桂花生进花轿,笑嘻嘻地说:&ldo;有什么不高兴?看看,这末多人欢送,比咱俩成亲热闹多啦!我不参军,这辈子你还能坐上花轿!&rdo; 桂花拭着眼睛说:&ldo;你心里还有俺?坐轿都比娶俺强!&rdo;&ldo;我和你说笑,别多心。&rdo;吉禄笑着,抱过孩子,亲着,&ldo;你想有个儿子吗?咱们都年少,等把反动派打光,再… &rdo;&ldo;你别再叫人家听见笑话啦!&rdo;桂花也被逗笑了,&ldo;你还离我的婚吗?&rdo; &ldo;说不定,单看你进步不进步吧!&rdo;他孩子气地歪着头,用手去擦她眼角的泪珠。 桂花把住他的胳膊,&ldo;别动手动脚的,叫人看见… 俺自个有手擦… &rdo; 江水山右手向上一推,把仲亭扶上马。江仲亭身上穿起压在箱底两年多的军装,挺直腰杆骑在马上。 孙俊英没来送丈夫的行。这是全村唯一没来送亲人的人。这时,孙俊英的鼻涕眼泪,正在锣鼓、口号的伴奏中交流。巧儿张望了一会说:&ldo;玉珊,你看看,没病的青年都走啦,都走啦!&rdo; &ldo;走就走吧!&rdo;玉珊道,&ldo;人家为革命上前线;咱们一时半时不找婆家,有么关系呀!&rdo; 任保媳妇得意洋洋地说:&ldo;哼,找年轻的有么用,还不是要走?叫老婆守空炕!照我说,这年头嫁人,找个缺腿少胳膊的好!再不,象我,嘿,不怕男人飞了!&rdo; 淑娴听到这话心象针扎了一下,脸孔通红,横目瞪了任保媳妇一眼:&ldo;你别老鼠眼看天,把人家都看作和你一般大!&rdo;她这话没说出口。 巧儿分辩刚才她的话道:&ldo;玉珊,我可不是你说的意思,我是说咱们青年妇女也该参军!&rdo; &ldo;咱们走的也不少呀!&rdo;有个姑娘道。 &ldo;可没有男的多。&rdo;巧儿不服气地说。 玉珊对淑娴说:&ldo;哎,怎么没见春玲和儒春他俩?你再去和青妇队长说说,可别忘了把咱们的请愿书交给上级。&rdo;&ldo;她找儒春去啦。&rdo;淑娴回答道,&ldo;俺大爷前一时打发俺儒修哥,从学校把儒春叫回家去的。&rdo; &ldo;瞧,咱们青妇队长来啦!&rdo;玉珊叫道,&ldo;哎哟!你们看那是谁?真是日头从西面出来啦!鼓掌!&rdo; 随着玉珊的清脆叫声,人们都发现了刚出胡同口的老东山。老头子前面是春玲,后面是儒春。不少人跟着青妇队员们鼓起掌来。 那老东山背剪着手,埋着头,闭着眼,稳稳实实地走着。他和往日没有两样,只是脸色更加阴气沉沉,脑勺上的小辫颓然无力地耷拉着。巧儿姑娘迎上来给这位参军青年的父亲戴花;老东山看也没看一眼地伸手挡开了。 玉珊和淑娴跑到春玲跟前,几乎是一齐低声问:&ldo;他思想开花啦?&rdo; 春玲含笑地点点头,瞅着老东山的背后悄声道:&ldo;通不通不敢说,他要给儿子送行,还要一直送上区。这说明他还有做老人的心肠,咱欢迎。&rdo; &ldo;玲姐!&rdo;玉珊心切地说,&ldo;你把咱们的请愿书带好了吗?&rdo;&ldo;请愿书&rdo;,是全村二十三名青妇队员联名写的,质问上级为什么不要她们穿上军装,拿起枪,奔赴前线与男子一样杀敌人。 &ldo;挺忙的,儒春有他爹去送行,我就不上区啦。&rdo;春玲答道,&ldo;请愿书交给带队的指导员啦!错不了… &rdo; 骤然间,锣鼓大作,笛笙齐奏,掌声如雷,众人雀跃欢呼。青妇队抡绸狂舞,唱起欢送歌棗解放军,子弟兵,解放人民是英雄。 青年们,真光荣,戴着花,披着红。 从军杀敌出了征,光荣光荣真光荣! 真光荣,照照照照战场杀敌显威风。 千秋万古留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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