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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喜欢阮玲玉,喜欢到热爱的程度,是把她当作信仰一样地捍卫着的。父亲骂阮玲玉的话,就仿佛骂的是她自己。虽然她那时候并不知道,阮玲玉的命运同她自己,到底彼此印证着怎样的渊源。可是她的心中,却着实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新片《新女性》公映时,黄裳一口气看了三遍。第三次看的时候,是个雨天,看完了,乘电车回学校。记忆中,那段时间上海好像特别多雨,从早到晚天空都是烟蒙蒙雾蒙蒙的,时小时大,忽密忽疏。
古人喜欢把雨比做词,如果细雨是一首小令的话,那么大雨就是长调了吧?是《水调歌头》?《念奴娇》?《金缕曲》?抑或《声声慢》?
电车&ldo;克达克达&rdo;地驶着,驶过长歌短调,驶过柳淡烟轻,驶过灯红酒绿,驶过粉黛脂浓……
它们不知道,一个绝世美女要去了,一个凄艳的、哀婉的、缠绵的故事将在这个雨季里结束,如狂风过后,桃花树下一地的嫣红。
但黄裳是知道的,望着窗外的雨,想着片中的阮玲玉,不自觉地流了一脸的泪。在悠长无边的雨幕和悠长无边的&ldo;克达&rdo;声中,她深切地感受到生命悠长无边的寂寞,似乎已经预知了什么。
果然,就在第二天,报纸上登出了阮玲玉自杀身亡的噩耗,而她所用的方式,竟同片中女主人公韦明的一样‐‐服毒自尽,并且,同样地经过了十数小时的痛苦挣扎,辗转而死。
那样的一朵花儿般年纪,一朵花儿般相貌,一朵花儿般艳誉,竟然都轻轻抛弃,如一朵花儿般凋谢了,在这个风寒雾重的雨季。
遗书中&ldo;人言可畏&rdo;的哀叹,宛如一个苍凉的手势,让黄裳感到了锥心的震撼和彻骨的寒冷。拿着报纸,她的耳边忽然又响起了有轨电车悠长悠长的&ldo;克达&rdo;声,她不明白,如果阮玲玉那样风光华丽的人物也有过不去的关口,那像自己这样步步荆棘的弱女,不是更加无路可走了吗?诸如父亲之流的一些人的口舌是非,真的就可以致人于死命?
对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而言,有时信仰的殒灭几乎相当于世界末日的到来。自从母亲离家后,黄裳便习惯了用一种充满怀疑的眼神看待周围,那眼神曾经让继母孙佩蓝十分不舒服,背地里诅咒说:&ldo;只有死鱼眼睛的恐怖可以同她仿佛。&rdo;而现在,她的眼神更加冷漠了,浓浓地写着不信任与不安定。
阮玲玉的死,就像满满一桶从头浇下的灰色油漆,给黄裳的整个少女时代打上了一种灰色的印迹。她从此更加沉默寡言,也更加嗜书如命,甚至同父亲也更加隔绝了,因为在她看来,父亲也是逼死阮玲玉的凶手之一。她原本就比一般的同龄女孩早熟,如今更是忽然褪去了所有的稚嫩与天真,她开始坚信,世上最大的悲剧,就是一个天才的女子无端搅进了婚姻与爱情。
就在这个时候,赵依凡回国来了。
经年不见,母子的阔别重逢对于黄裳姐弟来说,无异于过年一样的大事。
那天恰逢周末,黄裳放假在家,一早起来,林妈崔妈便张罗着替小姐少爷打扮了,要送他们去姑姑家见母亲。林妈一边儿替黄帝梳头一边儿问:&ldo;弟弟还记得妈妈长什么样儿吗?&rdo;
黄帝腼腆地点着头,即使是在非常兴奋的时候,他的脸也仍旧是苍白的。因为一直读的是私塾,又长年多病,他能够见到的世事非常有限,同姐姐黄裳的差异也越来越大了。
这是赵依凡的一招失棋处,本来以为在重男轻女的黄家,作为少爷的黄帝在读书求学上是怎么也不会有问题的。然而没想到,黄家麒从再婚后,压根儿也不理家事,对待儿子女儿长年视而不见,他们长高了多少,是否要加添新衣,乃至课程讲到哪里了,学问怎么样,一概不过问,统统交给新二奶奶孙佩蓝打理。所以黄帝跟着私塾先生念了多年,连生涩的《易经》也背完了,却仍迟迟没有升学。连先生也踌躇着不知明年该教什么才好,忖度下一步是不是要连八股文也拿出来修习。
黄裳试着衣服,左右不满意,低声说:&ldo;要不,我还是穿校服吧。&rdo;校服还是去年圣诞节前,学校一时起意给大家做的,可是后来因为有家长反对这种过于划一的穿戴,又被废除了,所以只有那一件,而且已经略小,可总归是一件自己的衣裳。
崔妈和林妈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小姐已经大了,懂事了,怎么肯穿着后妈的旧衣裳去见亲妈呢?便也不多说,依言打开箱子翻出校服来,替黄裳喷水熨平了,服侍她穿戴妥当。
正要出门,孙佩蓝起床了,丫环进来催请黄裳姐弟去道早安。黄裳很不愿意在这种时候虚情假意地再到继母面前叩头请安,可是又不敢不去,只一会儿说头发乱了,一会儿说袜子短了,挨挨延延的,磨蹭了好一会儿,这才勉强站起来,由崔妈林妈陪着,向请安堂走去。
请安堂坐落在东厢,规格同私塾仿佛,是孙佩蓝早起理事的&ldo;办公房&rdo;,黄裳姐弟晨晚问安也在这里。孙佩蓝自进门日起便立了规矩,每早晚满堂上下都要在这里向二爷和她报到请安,缺席或迟到都要重罚。
其实说是二爷和她,不过打个幌子,黄家麒通常不到中午是起不了床的,所以这&ldo;受早头&rdo;也就由二奶奶代领了。
黄裳每次磕头,都感到满心的委屈。黑鸦鸦屋子里跪了一地的人头,她和弟弟缩在一角,与佣仆等同待遇,而更显得单薄。因为佣仆们还有事回报,很忙碌充实的样子,她姐弟却只是跪在一边旁听,什么时候佣仆报告完了,她们才可以起身,那感觉,分明在时刻提醒他两个是白吃饭的。
按理黄家主仆分明,问安通常是分开的。可是孙佩蓝说应该要黄裳姐弟从小知道治家的辛苦,跟着学学规矩,黄家麒也就欣然同意了。于是黄裳姐弟也就只有忍气吞声,受这&ldo;晨安之辱&rdo;。
好在黄裳读的是寄宿学校,只有每周末才行一次规矩,总算稍微好过些。而黄帝自小被压迫惯了的,对一切都逆来顺受,所以几年来,大家也还相安无事。
可是这天早晨合该有事,黄裳因为见母心切,满心的不耐烦,对这早问安平生出一股仇恨来。而孙佩蓝因为不能拦着她姐弟俩不许去见姑姑(虽然她心里明白大家看她的面子,表面上只说是去见姑姑,其实还不是要见住在家秀处的前任二奶奶赵依凡),可是也不打算让他们兴高采烈痛痛快快地出门,本来就已经憋着劲儿要找茬儿的了,偏偏黄裳又把现成的借口送上门来,来得晚了不算,还一脸的不情愿,又穿着一件灰不灰蓝不蓝的旧校服,怪模怪样的。本来三分火的,见了面倒有七分火,由不得就冷哼了一声:&ldo;这是谁家的大小姐,太阳老高了才肯起床,还这么睡眼惺忪鞋邋遢袜邋遢的,倒不知昨晚上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去了,要把幌子挂到脸上来!去,去把衣裳换了再来,我见不得你这副酸文假醋的浪样子。&rdo;
黄裳听这话说得恶毒,登时脸涨红了,就要还口。跟在身后的崔妈生怕她吃亏,赶紧按住她的头说:&ldo;快跪下,给你娘请安。&rdo;说着自己先把自己四肢着地落踏实了,磕头说:&ldo;崔妈给奶奶请安。&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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