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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武宗在南京受俘,本可即日回銮,但武宗南巡的本旨,实为着南朝金粉,羡慕已久,因此托词亲征,南来游幸,哪里肯指日回京?况路过扬州时,先由太监吴经,采选处女寡妇,供奉行在,武宗正乐得左拥右抱,图个尽欢;并生平最爱的刘娘娘,又载与俱南,体心贴意,般般周到,那时武宗安心行乐,还记得什么京师。有时觉得闲暇,即带着数骑,出外打猎。尝猎扬州城西,留宿上方寺,甚是满意。嗣后成为习惯,屡出驰逐。亏得这位刘娘娘,爱主情深,婉言劝阻,每经武宗出游,往往轻装随去。算一个女监督。武宗也不忍拂意,但身旁带着刘妃,未便东驰西骤,只好往各处寺观,游憩了事。所赐幢幡锦绣,梵贝夹册,悉署威武大将军名号,及刘娘娘的姓氏,或竟写着刘夫人。江彬等扈跸南京,巴不得武宗留着,多一日好一日,他好蹧蹋妇女,凌辱官民。
太监张忠,安边伯许泰,因前旨未曾取消,竟率京军赴江西,沿途逞着威风,任情勒索,且不必说,及到了南昌,与守仁相见,傲慢无礼。守仁却殷勤款待,备尽东道情谊,忠、泰毫不知感。还有给事中祝续,御史章纶,随军司事,望风附势,日与兵士等,造作蜚语,诬蔑守仁,由朝至暮,各呼守仁姓名,谩骂不绝。有时守仁出署,兵士等故意冲道,预备彼此争闹,可以乘隙启衅。守仁一味包容,非但置之不较,反且以礼相待。兵士无法,只好退去。守仁又密遣属吏,潜诫市人,令将所有妇女,暂徙乡间,免生事端。一面安排牛酒,犒赏京军。许泰闻信,先往阻止,并饬军士勿受。守仁乃遍张揭贴,略称北军远来,离乡作客,自有各种苦处,本省居民,以主待宾,务宜尽礼,如有狎侮等情,察出勿贷。居民本敬服守仁,看了揭帖,无不惟命是从,
因此与北军相处,格外退让。守仁以柔道待人,确是良法,但亦由平日爱民,民皆奉命维谨,故不致惹祸。守仁每出,遇见北军长官,必停车慰问,亲切异常。北军有病,随时给药,北军病殁,厚给棺葬。看官!你想人非木石,遭此优待,宁有不知感激的道理?插此数语,可见张忠、许泰不得齿列人类。大众统相语道:“王都堂待我有恩,我等何忍犯他。”自此南昌城内,恰安静了许多。
会值冬至节日,居民新经丧乱,免不得祭奠亡魂,酹酒举哀。北军触景生悲,动了思家的念头,纷纷求归。张忠、许泰,概不准请,军士多出怨声,忠、泰佯若不闻,反欲往教场校阅。令出如山,谁敢不遵?先期这一日,由忠、泰赍书抚署,邀请守仁率军到场。守仁复书照允,越日昧爽,守仁带着江西军,先往教场候着。约阅片时,方见张忠、许泰,策马而来,后面随着的兵士,不下万人。守仁鞠躬相迎,忠、泰才下马答礼。三人步至座前,分了宾主,依次坐下。许泰开言道:“今日天高气爽,草软马肥,正是试演骑射的时候,所有南北将士,统是军国干城,现在叛乱初平,惩前毖后,应互相校射,以示扬激,这也是我辈带兵官,彼此应尽的职务。”言毕,呵呵大笑。守仁暗想,昨日书中,只称校阅京军,并未叙及南北校射,今日到了教场,骤提出校射二字,明明是乘我未备,有意刁难。且罢!我自有对待的方法,何必多忧,忠、泰两人的暗计,借此叙出。随即答道:“伯爵不忘武备,显见忠忱,但敝处所有精锐,统已遣派出去,分守要区,现今在城的兵弁,多半老弱,恐不堪一较呢。”张忠微哂道:“王都堂何必过谦,如逆藩宸濠,聚众十万,横行江湖,阁下调集劲旅,奉行天讨,闻捷书上面,报称宸濠起事,只有三十五日,便即荡平。这三十五日内,与宸濠交战,想不过十多日,若非兵精将勇,哪有这般迅速哩?”三十五日平逆,亦借张忠口中补叙,惟张忠所言,看似誉扬,实多讽刺。守仁道:“只全仗皇上的威灵,诸公的教导,守仁何力之有?”许泰道:“一誉一谦,谈至何时,虚言不如实验罢。”遂传令校射,军士已鹄候多时,闻了令,即在百步外张着靶子,先请江西军射箭。守仁道:“主不先宾,自然由京军先射呢。”京军闻言,当下选出善射的数十人,接连发矢,十箭内约中七八箭,铜鼓声咚咚不绝,张忠也连声喝彩,自觉面上生光。许泰却笑着道:“十得七八,总算有数箭未中,不能算作什么精呢。”京军射毕,自然轮到江西军。江西军弓马生疏,不过十中四五,张忠不禁失笑道:“强将手下无弱兵,为什么这般没用?”当面奚落。许泰道:“有了强将,兵弱何妨?”守仁恰神色不变,便道:“我原说不堪一较,两公休怪!”张忠又接口道:“许公谓有了强将,兵不妨弱,想王都堂总有神技呢。”许泰道:“王都堂能射箭么?”愈逼愈紧。守仁道:“射法略知一二,惟素习文事,未娴武技,还祈两公原谅!”许泰道:“既知射法,何妨试箭。”守仁道:“班门之下,怎敢弄斧?”张忠道:“有斧可弄,何畏班门?”两人一吹一唱,逼得守仁无词可答,遂奋身离座道:“两公有命,敢不敬从,就此献丑便了。”言已,就走将下去,呼随从带马过来,当即一跃上马,先跑了一回蹚子,到了箭靶竖着,留神一瞧,然后返辔驰回,就众人发矢的位置,取了弓,拔了箭,不慌不忙,拈弓搭矢,左手如抱婴儿,右手如托泰山,喝一声着,那箭已放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红心。南北军士,齐声喝彩,铜鼓声亦震得异响。一箭甫中,一箭复来,巧巧与第一支箭,并杆竖着,相距仅隔分毫。鼓声又震,喝彩愈高。守仁跃下马来,拈着第三支箭,侧身续射,这一箭射去,正对准第二支箭杆,嗖的一声,将第二支箭,送了出去,这箭正插入第二支箭原隙内。王公固擅绝技,文笔亦自不群。大众睹此奇异,没一个不踊跃欢呼,连鼓声都无人听见。守仁尚欲再射,不防背后有人拊着,急忙返顾,乃是安边伯许泰,便道:“献丑了,献丑了。”许泰道:“都堂神箭,不亚当年养由基,怪不得立平叛逆,我等已领教过了,就此歇手罢。”原来忠、泰两人,总道守仁是个文官,没甚武艺,可以借端嘲笑,谁知他竟有这般技射,这还不过出人意料;偏是守仁射中一箭,北军也同声喝彩,声震远迩。于是张忠在座,密语许泰道:“我军都输服他了,如何是好?”许泰闻言,即下座止住守仁,教他休射。守仁正好借此收场,遂撤队而归。守仁与忠、泰告别时,见两人面色,很是怏怏,不觉肚中暗笑。回署以后,过了一天,便闻忠、泰有班师消息,再阅一宵,果然两人同来辞行。守仁免不得设着盛筵,临歧饯别。总计忠、泰驻兵江西,共历五月有余,假肃清余孽为名,蟠据南昌,其实是叛党早歼,不劳再剿;北军并没有出城,只有忠、泰两人,捕风捉影,罗织平民,无辜株连,没收财产,人民受他荼毒,不知凡几。待至班师令下,相率归去,真是人心喜悦,如去芒刺,这且搁下不题。
且说武宗驻跸南京,游行自在,大有乐不思蜀的形景。江彬又乘机怂恿,劝武宗游幸苏州,下浙江,抵湖湘。武宗在京时,尝闻苏州多美女,杭州多佳景,正欲亲往一游,饱看景色,闻着彬言,适中下怀。自正德十四年冬季至南京,至十五年正月,尚未言归,反饬群臣议行郊礼。此时大学士梁储、蒋冕等,亦随驾出行,接奉诏敕,谓郊礼一行,回銮无日,万不可依诏定议,乃极力谏阻。疏至三上,始得邀准。就是游幸苏、浙,倒也罢议,惟总不肯回銮。悠悠忽忽,过了半年,尚没有还京音信。但闻江彬倚势作威,驱役官民,如同走狗,成国公朱辅,因事忤彬,罚他长跪军门,才得了事。独魏国公徐鹏举,徐达七世孙。邀彬赴宴,中门不启,又不设座中堂,顿时惹动彬怒,大声问故。鹏举恰正襟拱手道:“从前高皇帝曾幸私第,入中门,坐中堂,此后便将中门封闭,中堂也同虚设,没人再敢僭用的。今蒙将军辱临,怎敢亵慢?但若破了故例,便与大逆相等,恐将军也不愿承受哩。”彬听了此言,明知鹏举有心为难,但是高皇帝三字,抬压出来,如何抵抗得过?只好变嗔作喜,自认无知,勉勉强强的饮了数杯,即行告别。还有南京兵部尚书乔宇,守正不阿,彬尝遣使索城门锁钥,宇独正言拒绝,大旨以门钥一项,关系甚大,从前列祖列宗的成制,只令守吏掌管,虽有诏敕,不敢奉命。彬闻报无法,只得罢休。有时彬矫旨需索,宇又必请面复始行。究竟伪难作真,臣难冒君,任你江彬如何摆布,也不免情虚畏罪,自愿取消。直道事人也有好处。宇又倡率九卿台谏,三次上章,请即回銮。武宗召彬与商,彬请下诏严谴,武宗踌躇道:“去年在京师时,加罪言官,未免太甚,今日何可再为,不如由他去罢。”彬乃嘿然。武宗只谕令各官,尽心治事,稍迟数日,便当回銮云云。各官接到此旨,没奈何再行恭候。过了一月,仍旧不见动静,惟行宫里面,屡有怪异传闻,或说有物如猪首,下坠御前,或说武宗寝室中,悬着人首,谣言百出,人情汹汹。大学士梁储语蒋冕道:“春去秋来,再不回銮,恐生他变。况且谣诼纷纭,多非佳兆,我辈身为大臣,怎忍坐视。”蒋冕道:“不如伏阙极谏,得请乃已。”梁储允诺,即于夜间缮疏,至次日,两人跪伏行宫外,捧着奏章,带哭带号,约历两三时,方有中官出来,把奏章取去。又阅一时,由中官传旨令退,两人叩首道:“未蒙准奏,不敢退去。”中官又入内代奏,武宗乃宣谕还京,两人方起身退出,即令扈从人等,筹备还跸事宜。又越数日,诸事都已备妥,申请启跸。武宗还想延挨,忽闻宸濠在狱,有谋变消息,乃起程北归。
是夕武宗亲祭龙江,驻跸仪征,次日至瓜州地面,大雨时行,暂就民家避雨。待雨过天霁,乃从瓜州渡江,临幸金山,遥望长江一带,气象万千,很觉快慰。隔了一日,登舟南渡,幸故大学士杨一清私第,饮酒赋诗,载赓迭和,又流连了两三日。一清从容婉谏,请武宗速回京师。武宗才离了杨宅,向扬州进发。到了宝应地界,有一巨浸,名叫泛光湖,武宗见湖光如镜,游鱼可数,不禁大喜道:“好一个捕鱼的地方。”遂传旨停舟。扬州知府蒋瑶,正来接驾,武宗即命备办网罟等物。蒋瑶不敢违慢,即日照办,呈交御船。偏偏太监邱得,有意索贿,一味挑剔,甚至召责蒋瑶,把他锁系起来。蒋瑶无奈,只好挽人疏通,奉了厚赂,方得销差脱罪。清官碰着贪竖,还有何幸。武宗命宫人侍从等,抛网湖心,得鱼较多的有赏,得鱼过少的则罚。大家划着坐船,分头下网,武宗开舱坐观,但见三三五五,揽网取鱼,不觉心旷神怡,流连忘倦,约历半日,各舟方摇荡过来,纷纷献鱼。武宗按着多寡,颁了赏赐,大众拜谢,乃下令罢渔。嗣见进献的鱼中,有一鱼长可数尺,暴睛巨口,比众不同,随即戏说道:“这鱼大而且奇,足值五百金。”江彬在侧,正恨蒋瑶未奉例规,此例安在?邱得已经妄索,江彬又要寻隙,正是好官难为。即启奏道:“泛光湖得来巨鱼,应卖与地方有司。”武宗准奏,着将巨鱼送与蒋瑶,守取价值复命。弄假成真,无非儿戏。过了一时,蒋瑶亲来见驾,叩首已毕,即从怀中取出簪珥等物,双手捧呈道:“臣奉命守郡,不敢妄动库银,搜括臣家有,只有臣妻佩带首饰,还可上应君命,充作银钱,此外实属无着,只得束身罪。”武宗笑道:“朕要此物做什么,适才所说,亦不过物归原主,应给赏银。你既没有余资,便作罢论。你所携来各物,仍赏与你妻去罢!”蒋瑶叩谢。可见武宗并非残虐,不过逢场作戏,喜怒任情而已,所有不法行为,俱为宵小导坏。武宗又道:“闻此地有一琼花观,究竟花状如何?”蒋瑶顿首道:“从前隋炀帝时,尝到此赏玩琼花,至宋室南渡,此花憔悴而死,今已绝种了。”武宗怏怏道:“既无琼花,可有另外的土产么?”蒋瑶道:“扬州虽号繁华,异产却是有限。”武宗道:“苎麻白布,不是扬州特产吗?”蒋瑶不敢多言,只好叩头道:“臣领命了。”武宗命退,瑶即返署,备办细布五百匹,奉作贡物,比较鱼价如何。武宗方下旨开船。
从扬州行抵清江浦,重幸太监张阳家,设宴张灯,征歌选色,君臣共乐,接连三日。武宗问张阳道:“朕过泛光湖,观鱼自适,颇足快意,清江浦是著名水乡,谅亦有湖沼大泽,足以取鱼。”张阳奏对道:“此间有一积水池,是汇集涧溪各流,水势甚深,鱼族繁衍,或者可以布网呢。”武宗喜道:“你可先去预备网罟,朕择明日观渔。”张阳领旨,即去办就。到第二日,武宗带着侍从,即往积水池滨,瞧将过去,层山百叠,古木千章,环抱一沼,颇似洞壑清幽,别具一种雅致。武宗语张阳道:“这池占地不多,颇觉幽静,但欲取鱼,不能驾驶大船,只好用着渔舟呢。”张阳道:“池中本有小舟,可以取用。”武宗道:“在哪里?”张阳道:“多泊在外面芦苇中。”武宗道:“知道了。”当下舍陆登舟,行不一里,果见两岸蒙茸,泊有渔船。武宗命侍从等,各驾小舟,四散捕鱼。武宗瞧了一会,不觉兴发,也拟改乘渔船,亲自捕鱼。张阳道:“圣上不便亲狎波涛。”武宗道:“怕什么?”遂仗着威武,跃登小舟,有太监四名,随着下船。二太监划桨,二太监布网,渐渐的荡入中流。那水中适有白鱼一尾,银鳞灿烂,晔晔生光,武宗道:“这鱼可爱,何不捕了它去?”二太监领命张网,偏偏这鱼儿刁滑得很,不肯投网,网到东,鱼过西,网到西,鱼过东,网来网去,总不能取。武宗懊恨起来,竟从舟中取出鱼叉,亲自试投,不防用力太猛,船势一侧,扑通扑通数声,都跌落水中去了。小子有诗咏道:
千金之子不垂堂,况复宸躬系万方。
失足几成千古恨,观鱼祸更甚如棠。未知武宗性命如何,且至下回续详。
有文事者必有武备,孔子所谓我战必克是也。王守仁甫立大功,即遭疑谤,幸能通变达机,方得免咎。至忠、泰校射,独令试技,夫身为大将,宁必亲执弓刀,与人角逐,诸葛公羽扇纶巾,羊叔子轻裘缓带,后世且盛称之,何疑于守仁?然此可为知者言,难与俗人道也。迨迭发三矢,无不中彀,宵小庶无所借口矣,此文事武备之所以不容偏废也。武宗任情游幸,偏爱渔猎,泛光湖观鱼,尚嫌未足,积水池捕鱼,且欲亲试,岂得鱼数尾,便足为威武大将军耶?未懔冯河之戒,几占灭顶之凶,假令无王守仁之先平叛逆,而欲借张忠、许泰辈随驾亲征,其不蹈建文之覆辙者鲜矣。然则武宗不覆于鄱阳湖,仅溺于积水池,受惊成疾,返殂豹房,其犹为幸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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