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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秋天的书
《金瓶梅》是一部秋天的书。它起于秋天:西门庆在小说里面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如今是九月廿五日了”。它结束于秋天:永福寺肃杀的“金风”之中。秋天是万物凋零的季节,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整个第一回,无论热的世界还是冷的天地。秋属金,而第一回中的众多伏笔就好像埋伏下的许多金戈铁马,过后都要一一杀将出来,不能浪费。
第一回中,新近死掉的有一头猛虎,一个男子卜志道,还有一个将死未死的女人卓丢儿——且不提那些“早逝”的西门庆父母西门达、夏氏,先妻陈氏,张大户,王招宣,以及一个颇有意思的配角白玉莲。西门庆第三个妾卓丢儿从病重到病死,从广义上说,预兆着西门庆的女人们一个一个或死亡、或分散的结局,从狭义上说,预兆着瓶儿的命运。卓丢儿与瓶儿的映衬,既是平行式的,也是对比式的:只要我们对比一下西门庆对卓氏的病是什么反应,就可以见出后来他对瓶儿的感情有多深。在西门庆的一班朋友里,一开场就死了的卜志道(“不知道”)则预兆着书中诸男子的结局:一帮酒肉兄弟的死亡与分散,花子虚与西门庆的早亡(二人都是“不好得没多日子,就这等死了”)。西门庆、应伯爵、谢希大三人对卜志道之死的反应(叹息了两声之后,立刻转移了话题,而且其死亡被夹在品评青楼雏妓李桂姐与谈论结拜那天“吃酒玩耍”之间道出),一来揭示了十兄弟的“热”实际乃是“冷”,二来也预现了花子虚、西门庆甚至武大死后的情形。张竹坡评:“既云兄弟,乃于生死时只如此,冷淡煞人。写十兄弟身分,如此一笔,直照西门死后也。”只不过映照花子虚、西门庆之死是从正面(结拜兄弟的翻脸无情),映照武大之死是从反面(亲兄弟武松的“放声大哭”也)。
至于白玉莲,这个配角有趣之处在于她和全书毫不相干:本回提到的其他那些早逝的人物至少有情节上的重要性,比如张大户后来有侄子张二官,王招宣有遗孀林太太,写西门庆的父母是介绍这个主角的根基来历,写西门庆的先妻陈氏是为了出西门大姐,更是为了带出陈敬济,不像我们这个玉莲无根无叶,与本书的情节发展没有任何关系。白玉莲的出现,其作用完全是“文本”的,也就是说它向我们显示的完全是文字的花巧、文字的乐趣;换句话说,如果我们以古典诗词或者散文的思维和美学方式来想《金瓶梅》,我们就会发现,白玉莲这个人物根本是潘金莲的对偶。玉莲和金莲当初是张大户一起买进家门的使女,两人同房歇卧,金莲学琵琶而玉莲学筝,后来玉莲死了,剩下金莲一个。安插一个白玉莲者,一来是平行映衬与对比,比如特别写其“生得白净小巧”,与肤色较黑的金莲恰成反照;二来“白玉莲”的名字有其寓意:莲本是出污泥而不染的花卉,何况是玉莲,何况是白玉莲,她的早死使她免除了许多的玷污,隐隐写出金莲越陷越深、一往不返的沉沦;三来玉莲的“白净小巧”与以肤色白皙为特点的瓶儿遥遥呼应,玉莲的早死笼罩了瓶儿的命运;四来玉莲的名字兼顾玉楼(玉楼也是金莲之外,西门庆的六个妻妾中唯一会乐器的女子),后文中,玉楼每每以金莲的配角出场,也是中国古典文学中“对偶”之美学和哲学观念的具体表现也。
在死亡方面,武松是以死亡施与者或曰死神使者的形象出现的:“只为要来寻他哥子,不意中打死了这个猛虎。”他坐在马上,“身穿着一领血腥衲袄,披着一方红锦”。这个形象蕴涵着无穷的暴力与残忍。武松一出场,便和红色的鲜血联系在一起。金莲与西门庆二人,通过一头死去的猛虎和他们对于武松的共同反应——“有千百斤气力”——联结在一起;而金莲的结局,在这里已经可以见出端倪了。
二兄弟与乱伦
回目里面以“冷热”二字对比。冷热即炎凉。在第一回里,一方面是结义弟兄之热,一方面是嫡亲哥嫂之冷。当然在小说最后,我们知道“热结”的弟兄因为西门之死而翻脸变冷,“冷遇”的哥嫂却因死去的大郎而变得更加情热——情热以致杀嫂的程度;但是酒肉之交的结义兄弟尽可以讽刺性地以“热结”来描写(这种势利之热,其实是热中有冷),嫡亲哥嫂却何故以“冷遇”出之哉(尤其金莲之对待武松,其实是冷中之热)?我们固然可以解释说,作者要照顾回目的对仗工整,所以“热结”必对以“冷遇”。不过事情恐怕也没那么简单。何以然?我们且看看武氏兄弟对彼此的反应,就会觉得他们的关系不像是单纯的“悌”。武松本来是回家探兄长,无意间打死了老虎,无意间做了都头,但是探兄的意思似乎也就淡了,宁肯在街上“闲行”,也不回家看哥哥,兄弟是偶然“撞见”的。那么武大呢,每日在街上卖炊饼,明明听说自己的兄弟打死了老虎、做了都头,也不见去清河县找寻兄弟。再看哥哥带着弟弟回家,要武松搬到一起来住,完全是金莲提出的主张。金莲当然是有私心的,但是武大何以对这件事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呢?两口子送武松下楼,金莲再次谆谆叮嘱:“是必上心搬来家里住。”武松回答说:“既是嫂嫂厚意,今晚有行李便取来。”金莲劝说武松搬来的话里,口口声声还是以“俺两口儿”“我们”为本位,但是武松的答话却只承认“嫂嫂厚意”而已,这样的回答又置武大于何地哉?而“今晚”便搬来,也无乃太急乎?听到这句回答,无怪金莲大概也因为惊喜而忘记了保持一个冠冕堂皇的“俺两口儿”的身份,说出一句:“奴这里等候哩!”
对比《水浒传》在此处的描写,虽然只有数语不同,便越发可以见出《金瓶梅》作者曲笔深心。在《水浒传》里,武大初见武二,便唠叨说有武二在时没人敢欺负他多么好,后来武二临走时,武大附和着金莲的话道:“大嫂说得是。二哥,你便搬来,也教我争口气。”武松道:“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说时,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来。”我们注意到:在《水浒传》中,搬来同住的邀请来自武大、金莲两个人,而武松在答应的时候,认可的也是哥哥和嫂嫂两个人,完全不像在《金瓶梅》中。武大对于武松搬来同住一直沉默不语,而他在《水浒传》中所说的话“也教我争口气”在《金瓶梅》中被挪到金莲的嘴里:“亲兄弟难比别人,与我们争口气,也是好处。”武大对于武松搬来同住的暧昧态度,固然是为了表现金莲的热情和武大的无用,另一方面也使得两兄弟的关系微妙和复杂起来。
词话本第一回开头一段长长的“入话”,借用刘邦和戚夫人、项羽和虞姬,说明“当世之英雄,不免为二妇人以屈其志气”,“妾妇之道以事其丈夫,而欲保全首领于牖下,难矣”。又道:“故士矜才则德薄,女衍色则情放。若乃持盈慎满,则为端士淑女,岂有杀身之祸。”这段道德论述,似乎暗示了“尤物祸水”“女色害人也自害”的陈词。比起词话本第一回,绣像本的第一回不仅自身结构十分严谨,而且在小说的总体结构上也与第一百回形成更好的照应:开始对于酒色财气的评述,归结到“色即是空”,所以“到不如削去六根清净……参透了空色世界,落得清闲自在,不向火坑中翻筋斗”,伏下最后孝哥的出家;西门庆在玉皇庙由吴道士主持结拜兄弟,对比第一百回中永福寺由普静和尚解脱冤魂;玉皇庙里面应伯爵讲的关于“曾与温元帅搔胞”,预兆了后来陈敬济在晏公庙做道士时成为师兄内宠的命运;应伯爵开玩笑把其他的结拜兄弟比作“吃”西门庆的老虎,也是具有预言性质的黑色幽默。不过。第一回与第一百回的真正照应,还在于对“兄弟”关系的反复对比参照:在第一百回,西门庆十兄弟之一的云理守背弃结拜的恩义,乘人之危,企图非礼月娘,月娘坚执不从,映照此回潘金莲对武松的想入非非和武松的不为所动,瓶儿对于结拜一事暧昧的“欢喜”和西门庆对结拜兄弟的妻子同样暧昧的夸奖:“好个伶俐标致娘子儿!”
然而作者对于兄弟关系所下的最暧昧的一笔,在于武大一家的镜像韩道国一家的遭遇。王六儿与小叔旧有奸情,后来不但没有受到报应,反而得以在韩道国死后小叔配嫂,继承了六儿的另一情夫何官人的家产,安稳度过余生。无论绣像本评点者还是张竹坡,到此处都沉默不语,没有对王六儿、韩二的结果发出任何评论。想来也是因为难以开口吧。按照“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善恶报应说,怎么也难解释王六儿和韩二的结局。仅仅从这一点来看,《金瓶梅》——尤其是绣像本《金瓶梅》——就不是一部简单的因果报应小说。浦安迪也注意到六儿、韩二结局的奇特:“小说中描写的扭曲婚姻关系之另一面,也是更加令人困惑的一面,在于韩道国、王六儿在合伙勾引西门庆、骗他的钱财时表现出来的温暖的相互理解——这种暧昧一直持续到本书的结尾,六儿嫁给小叔,并且比西门庆生命中那些不如她这么毫不掩饰的女人都活得更长久。”[1]在探讨《金瓶梅》这一章节的结尾处,作者提出:“也许……读者希望在玉楼还算不错的结局当中,或者甚至像王六儿和韩二这样表面上看去根本没有什么希望的角色之美满结果当中,读出另外一种救赎的信息。”[2]浦安迪本人并不完全认同这处解释,但他也没有对王六儿和韩二的结局进一步提出更多的分析。我想,他的迟疑和假设更说明六儿、韩二结局的特殊性和暧昧性。
兄弟的关系被夹在他们之间的女人变得极为复杂而充满张力,但有一点我们可以看得十分清楚:那就是《金瓶梅》是一部对于“乱伦”的演义。这个“乱伦”是事实上的,更是象征意义上的。书中实际的乱伦(虽然还不是血亲之间的乱伦),有韩二和嫂嫂王六儿,敬济和金莲,金莲对武松得不到满足的情欲,一笔带过的配角陶扒灰。但是更多的是名义上的乱伦:西门庆的表子桂姐是西门庆的妾李娇儿的侄女,则西门庆实际是桂姐的姑夫;桂姐又认月娘为干娘,则西门庆又成了她的干爹;桂姐的情人王三官拜西门庆为义父,则桂姐、三官便是名分上的兄妹;西门庆娶了结拜兄弟的遗孀瓶儿。性爱之乱伦引申为名分的错乱:西门庆与蔡太师的管家以亲家相称而无亲家之实,西门庆拜蔡京为干爹,原来无姓的小仆玳安最后改名西门安而承继了西门庆的家业,被称为“西门小员外”,俨然西门庆之假子,但是当初玳安又曾与西门庆分享伙计贲四的妻子。虽然绣像本《金瓶梅》以道庙开始、以佛寺结束,但是儒家“必也正名乎”的呼吁、对名实不副感到的道德焦虑,在《金瓶梅》的世界中获得了极为切实的意义。
三异同
绣像本第一回回目的对仗比起词话本要工整很多自不待言,就第一回的内容来说,分述西门庆、吴月娘、十兄弟与武大、潘金莲、武二的上下两段(以看打虎英雄为转折点)也形成了对偶句的关系。潘金莲对于嫡亲小叔武松的暧昧的殷勤,与吴月娘对于西门庆结拜兄弟的不屑一顾恰好形成了对比:“哪一个是那有良心的行货?”月娘并以讽刺的口气说:“结拜兄弟也好,只怕后日还是别个靠你的多哩。”月娘和金莲这一对相反相成的人物之间,还夹着一个未现其身、只闻其声的瓶儿,使得第一回在本身结构上更加复杂,其中的伏笔也更加繁复:西门庆邀花子虚加入结拜,派玳安去隔壁花家说知,“你二爹若不在家,就对你二娘说罢”。“金瓶梅”者,未见花枝(金莲、春梅),先出“花瓶”(虽然是虚写的“花瓶”)。玳安回来禀告西门庆:果然花子虚不在,“俺对他二娘说来,二娘听了,好不欢喜,说道:‘既是你西门爹携带你二爹做兄弟,哪有个不来的。等来家我与他说,至期以定撺掇他来,多拜上爹。’又与了小的两件茶食来了。”瓶儿之为人,在此透露一斑。瓶儿对结拜兄弟的欢喜态度,对西门庆的“多拜上”,隐隐预示了她将来携带财物嫁给丈夫的结拜兄弟(她的“大伯子”)这一名义上的乱伦行为。
除了在结构安排上十分不同之外,词话本和绣像本最突出的差异便表现在对西门庆和潘金莲二人形象的塑造上。对西门庆的介绍,《金瓶梅》比《水浒传》细致不少。《水浒传》中“从小也是一个奸诈的人”,词话本却作“从小也是个好浮浪子弟,使得些好拳棒,又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不通晓”。绣像本则作:“有一个风流子弟,生得状貌魁梧,性情萧洒……这人不甚读书,终日闲游浪荡……学得些好拳棒(下同词话本)。”《水浒传》中称西门庆为“破落户财主”,词话本同,绣像本则完全看不见“破落户”三字,反称西门家中“呼奴使婢,骡马成群,虽算不得十分富贵,却也是清河县中一个殷实的人家”。后文又写西门庆“生来秉性刚强,做事机深诡谲”。词话本中,称其“调占良人妇女,娶到家中,稍不中意,就令媒人卖了,一个月倒在媒人家去二十余遍”。这段几近漫画式的丑化描写,绣像本全然没有。综观《水浒传》、词话本和绣像本,我们一来看到西门庆的相貌、本事在《金瓶梅》中得到了更加具体实在的描写,二来也看到绣像本的描写比词话本中那个比较常见的、比较漫画化的浪荡子形象更加复杂和全面。
至于金莲,很多评论者注意到《金瓶梅》改写了《水浒传》中她的出身来历。《水浒传》写她是大户人家使女,“因为那个大户要缠她,这女使只是去告诉主人婆,意下不肯依从,那个大户以此记恨于心,却倒贴些房奁,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自从武大娶得这个妇人之后,清河县里有几个奸诈的浮浪子弟们,却来他家辱恼。原来这妇人,见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獕,不会风流,她倒无般不好,为头的爱偷汉子。……却说那潘金莲过门之后,那武大是个懦弱本分的人,被这一班人不时间在门前叫道:‘好一块羊肉,倒落在狗口里。’因此武大在清河县住不牢……”
这段描写,徐朔方认为“《水浒》写得极差,亏得在《金瓶梅》中得到补救”,因为这个拒绝屈从于大户的贞烈姑娘形象和后文不吻合。[3]《金瓶梅》改为金莲先被母亲卖在王招宣府,十五岁时,王招宣死了,潘妈妈以三十两银子转卖给六旬以上的张大户,大户于金莲十八岁时收用了她,遭家主婆嫉妒,于是大户把金莲嫁给武大,“这武大自从娶了金莲,大户甚是看顾他,若武大没本钱做炊饼,大户私与他银两”。大户仍然与金莲私通,“武大虽一时撞见,原是他的行货,不敢声言”(此段绣像本与词话本大同小异,加点字是绣像本多出来的)。这段改写十分重要:一,大户变得有名有姓,与后来张二官的出现遥遥呼应;二,张大户死于“阴寒病症”,隐隐指向与金莲的偷情,但是实在是自找的也;三,武大明知大户与金莲私通而不敢声言,绣像本“原是他的行货”六字是神来之笔,否则武大何以不敢声言大户,却定要去捉西门庆、金莲的奸乎;四,当然武大还受了许多张大户的物质恩惠(不要房租的房子,白娶的老婆,卖炊饼的本钱),所以也是不敢声言的原因之一。物质恩惠能够买到妻子的身体,武大品格比《水浒传》降低了不少,同时更加突出了和下文韩道国的对应。
关于浮浪子弟来找麻烦一节,《金瓶梅》的描写详细得多。先说词话本:
妇人在家别无事干,一日三餐吃了饭,打扮光鲜,只在门前帘儿下站着,常把眉目嘲人,双睛传意。左右街坊有几个奸诈浮浪子弟,睃见了武大这个老婆,打扮油样,沾风惹草,被这干人在街上撒谜语,往来嘲戏,唱叫:这一块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口里!人人自知武大是个懦弱之人,却不知他娶得这个婆娘在屋里,风流伶俐,诸般都好,为头的一件,好偷汉子。有诗为证:
金莲容貌更堪题,笑蹙春山八字眉。
若遇风流清子弟,等闲云雨便偷期。
这妇人每日打发武大出门,只在帘子下嗑瓜子儿,一径把那一对小金莲故露出来,勾引得这伙人日逐在门前弹胡博词,扠儿难,口里油似滑言语,无般不说出来。因此武大在紫石街住不牢,又要往别处搬移,与老婆商议。妇人道:“贼混沌,不晓事的,你赁人家房住,浅房浅屋,可知有小人啰唣。不如凑几两银子,看相应的典上他两间住,却也气概些,免受人欺负。你是个男子汉,倒摆布不开,常交老娘受气。”武大道:“我那里有钱典房。”妇人道:“呸,浊才料。把奴的钗梳凑办了去,有何难处。过后有了,再治不迟。”
这段描写,在绣像本里作:
那妇人每日打发武大出门,只在帘子下嗑瓜子,一径把那一对小金莲故露出来,勾引浮浪子弟日逐在门前弹胡博词,撒谜语,叫唱:一块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口里!油似滑言语,无般不说出来。(下同)
这样看来,绣像本此处比词话本干净简省很多,但是词话本和绣像本比起《水浒传》都多了一个关键的细节:金莲当掉自己的钗环供武大典房。这样一来,绣像本的叙述者不说金莲“好偷汉子”便有了重要的意义:一来绣像本往往让人物以行动说话而较少评论判断,二来好偷汉子的评语与下文金莲主动出钱帮武大搬家根本不合。试想如果金莲那么喜欢勾引男子,她又何必典卖自己的钗环以供搬家之需呢。[4]《水浒传》全无此等描写,金莲遂成彻头彻尾的恶妇。绣像本中的金莲在初次出现的时候,有着各种可能。她最终的沉沦与惨死,有无数的偶然机会在作祟,不完全是她自己的性格所决定的。
绣像本第一回与词话本还有一处值得注意的不同:那就是各色重要人物的上场次序被提前。比如应伯爵和花子虚以及女主角之一的李瓶儿,在词话本中都是直到第十回才出场;此外还有一个重要人物玳安,在词话本直到第三回才出场,而且十分不显眼,只是西门庆派去给王婆送衣料的“贴身答应的小厮”而已。在绣像本,玳安于第一回即出现(十分合适,因为他毕竟是第一百回中的“西门小员外”),作者描写他“生得眉清目秀,伶俐乖觉,原是西门庆贴身服侍的”,形象比词话本突出得多了。
注释
[1]AndrewPlaks,TheFourMasterworksoftheMingNovel.Ch.2.pp.169-170.
[2]按,这种解读,可以在一般人们对于《红楼梦》的世界坍塌后刘姥姥的幸存所作出的阐释之中找到对应。但刘姥姥的幸存并不能视为王六儿之幸存的对等:刘姥姥是一个本性朴实的农家妇女,其狡猾处无不是农民式的狡猾,为人知道感恩图报,也具有同情心;王六儿却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城市妇女,既贪财,又充满情欲,是典型的“小市民”。
[3]徐朔方:《〈金瓶梅〉的成书以及对它的评价》,徐朔方、刘辉编:《金瓶梅论集》,第65页。
[4]按,金莲的大度,非很多女人小气、爱惜首饰之可比。而在古典文学里面,往往以一个女人是否能献出自己的首饰供丈夫花用或者供家用来判断她的贤惠,若依照这个标准,则金莲实在是贤惠有志气的妇人,而且她也并不留恋被浮浪子弟搅扰的生活。又可见她好的只是有男子汉气概的男人而已,并不是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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