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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过熄灯铃儿,我插了门,第一件事就是给田芳写信。我拔开毛笔帽儿,在红格白纸上写下一个“芳”字的时候,眼泪就糊住了眼睛。我听见敲门声,慌忙收拾了纸笔,拉开门扣儿,门外站着刘建国校长。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我的“工友室”,坐在一只椅子上,很关切地问:“思想压力很大吧?”
我抬起头,看见他很诚恳的关切人的脸色,不过,我觉得实际上已经没有压力了。当我一心想通过无休止的劳作来争得重新做人的权利的时候,我的心头压力很沉重;当我从“交红心”会上走回小房子,觉得永远也难得出头之日的时候,就绝望了;绝望了,反倒没有压力了。我苦笑一下,垂下头。
“同志们的分析,不是完全合乎实际。”刘建国说,“关键是你应该有一个正确态度,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我没有抬起头,又苦笑一下,我该怎样做到“无则加勉”这样纯正的心理修养的境界呢?我现在希望他走开,不要跟我谈话。我要处理我急切处理的事,给田芳写信。我应酬说:“我明白。”
“明白了就好,你明天继续‘向党交红心’。”他说。
“还……”我猛然扬起头,还没完呀?我只说这就完了,明天还要……我说,“我今天讲了我心里话,明天还讲什么呢?我把自己心里的话都交出来了……”
“同志们不满意啊!意见很大咧!”他用一种假借的口吻说,“比如你的婚姻问题,好多人议论纷纷,你……”
“这与我的罪有啥相干呢?”我打断他的话,“我是包办婚姻,婚姻法上规定过的不合理婚姻。我在师范进修时,你完全了解情况,你当时也支持我离婚……”
“情况在不断地发展变化嘛!”刘建国说,“同志们现在认为你不仅政治上反动,生活作风也有问题、看来任何事情都不是孤立的。生活作风的腐化,必然导致政治上的……你应该在明天‘交红心’时,深刻地挖一挖思想根子……”
“怎么能说成生活作风腐化呢?”我说,“田芳,我和她的关系好,可俺们没有……越轨的行为。再说,田芳也是贫农的女儿,她怎么会将我腐化了!我搞不清了。”
“你不了解她。”刘建国说,“这个人,有很多优点,也比较轻浮。她向我……我拒绝了!后来,在她入团时,我到她们村里去了解情况,党支部介绍说,她爸旧社会在西安混荡,收拾下一个没来历的女人,有人说是……窑子!”
我的天啊!田芳的母亲有人说是窑子,田芳被刘建国看成了轻浮的女子,于是就将我腐化成反党的右派了!难道就是要我明天在“交红心”会上这样去揭根子吗?我忽然记起,田芳当着我的面,焚烧刘建国的第五封求爱信的情景,谁更可靠呢?
刘建国走了以后,我再次插上门,掀开墨盒,拿起毛笔。坚决割断和田芳的关系,越早越快越好。我无出头之日的指望,田芳不能真的等我一辈子。我知道,任何劝解她的道理都无济于事,只会招来她对我的更深的依恋。必须找到最狠毒的恶言秽语,骂她一个狗血喷头,才能遏止她朝我跳动的心。我找不出这样一个词来,我想给她按一个不好的毛病也找不到。我忽然想到刘建国刚才的话,只有他才能想到的话,此刻帮了我的忙,我咬着牙,大约把嘴唇都咬破了,血滴在信纸上,却没有感觉到疼痛,信纸上留下一行罪恶的墨迹:
“你妈是个窑姐,你把资产阶级思想传给我,将我腐化了……”
第二天,在又一次“交红心”会上,我只是机械地重复着一句话:“我没有红心。我是颗黑心,反党的狼心狗肺,请大家批判……”我成了一节没有知觉的木桩,任凭四方的污言秽语朝我脸上泼来,而于心不惊了。
这天晚上,我用一条捆书的细绳合了几股,使它可以负起我的重量,挂上了房梁,在我把头伸进去的时候,心里竟是安详的。当田芳接到我的信时,也许同时就听到了我的死讯,她会憎恨我;憎恨我,比恋着我好;于她也好。
我没有死,当我恢复知觉时,才知道把我从另一个世界拉回这一个世界的人,竟然又是刘建国。他是一个细心的人,成熟的人,早已看出我“神色反常”,悄悄地防着我了。我不想感激这位救命恩人,倒憎恶他了。
死讯惊动了几十里外的父亲,他惊慌失措地赶到牛王砭小学里来了,一来,先抽了我两个耳光……父亲推开门,在门口站住了。
我正坐在桌前,抬起头,看见父亲苍白的鬓发,惊急气恨的眼色,就慌忙站起来,去找椅子。我的房子,变成学校的小库房了。办公桌上堆满一摞摞教案本和剩下的课本,垒着粉笔盒子,墙角堆着一捆稻黍管帚和葛藤编成的簸箕,地上放着两只木箱,装着篮球,杠铃,跳绳一类体育用具,那把椅子上,也搁着前几天刚购置回来的羽毛球拍和跳棋盒儿。整个小房子里,只有我栖身的一块窄窄的床和一把坏腿椅子闲着。我想把那稍好点的椅子腾下来,刚走出一步,父亲的巴掌就抽到我的脸上了——
“啪!啪!”连续两下。
父亲第三次举起巴掌的时候,被陪着他走进门来的刘建国校长拉住了。他按着他的肩膀,使盛怒的父亲在那把坏腿儿椅子上坐下。他说了一席安慰父亲也安慰我的话,就走出门去了。
我在凌乱得像个狗窝的床铺边坐着,垂下头,挨过抽打的脸颊烧辣辣的。我没有料到父亲会以耳光和我见面,却也没有惊慌失措。我第一眼看见他从门口走进来,真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该怎么向他说明白我的处境,这一切的由来?他的两巴掌打过之后,我的心反倒安静了,不必再向他作任何解释了。我的父亲,在我的记忆中,很少对我表示过亲昵,微笑都稀少得像旱季的雨星儿,更没有通常家庭里父子间的嘻嘻哈哈了。然而他也没有动过拳脚,没有像一般粗庄稼汉和儿女们亲近时没大没小,生气时又动手动脚,骂出一串串秽言污语。他不苟言笑,也不打骂,常是冷着脸教给我怎么说话和待人。今天,他抽我耳光了,两下。
我坐着,低垂着脑袋,我成了右派,成了打杂的工友,我刚刚被旁人从房梁上的绳套里救下来……我开不得口。父亲也没有开口,我能听见他很粗的喘气声。
父亲端坐在椅子上,没有问我为啥上吊,也没有劝解,用压抑着的口气说:“你把我写给你的那两字拿出来。”
慎独!我到师范学校去进修的前一晚,父亲临行时写下的嘱言,我后来当作可笑的废物焚烧了。现在想到这个嘱言,我的心猛然一震,更加抬不起头来,就吱唔说:“毕业时……弄丢了……”
“丢了!哼!丢了!”父亲悻悻地自问自答,“这下你该明白那两字的意思了!”
我早就明白那两字的意思,要谨慎,尤其是单身独处时,一切都要慎重,时时刻刻都要谨慎从事,包括言,也包括行。我的名字是父亲给起的,慎行就是这意思;我弟弟的名字也是父亲给起的,叫慎言,还是这意思。我在进入师范学校进修以后,父亲自幼给我心理上设起的防护堤,被新的生活的浪cháo一节一节冲垮了,我既不慎言,也不慎行了。老师和同学们都说我从封建桎梏下脱胎成一个活泼泼的新人了。现在,父亲,以毫不疑惑的语气说的话,证明了他的正确和我的失败。叫我想,他此刻有更多的话可以说了,譬如说,如果在说话时慎重地考虑一番,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那么今天就不会是这样的局面了,如果在决定给新任的刘校长提意见之前,慎重地考虑一下这种行动的不好的后果,那么,今天也就不会落入这种尴尬的局面。如果……那么……父亲完全可以以胜利者的姿态教训我;如果把我的话在心里稍微当一点子事儿,那么也就不会自寻苦吃了。我想,父亲一定想这样说,也完全可以这样说,可他没有这样说,只是问他写下的“慎独”的嘱言,让我自己去想想。
“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父亲沉吟着,“谁都明白这道理,谁也难身体力行。图得一时馋嘴而染病,图得一时畅快而招祸……”
我心里痛苦极了,自从遭祸以来,我耳朵里灌进的全是严厉的批判反驳的正言义辞,没有一个人解析我的提意见的真实动机。现在,父亲用他的处事哲学来替我刨根溯源时,我仍然不能服气,心里有一个可怜的声音在叫着“冤枉”。我对父亲说:“‘鸣放’会上,县长,教育局长,都到会上来作报告,动员我们要‘大鸣大放’,‘帮助党整风’,‘是每个党员和干部的革命责任心强不强的大问题’。我是人民教员,革命干部,又是预备党员,怎能不听党的话呢?我……”我又说不清了。
“我一辈子只求自己善处独身,不问人过。”父亲说,“我管不了别人:哪怕男盗女娼,我也无力管约。我只求自己做一个正人君子……”
“党章上批评的就是这样的思想。”我不能同意父亲的活,抱屈地说,“党要求每个党员要开展积极的思想斗争,不能不是洁身自好,我是预备党员,我听党的话……”
“这个话你该问自己,怎么回事?”父亲并不觉得我有什么委屈,反而直挖我的心底,“我不是预备党员,不懂党的规矩;你是,你也懂,你说为啥?”
我说不清为啥。我虔诚地拥护“大鸣大放”和“反右派斗争”,却没有想到自己会是一个右派。我自己成了右派,也没有丝毫的异议怀疑反右斗争的偏颇。这样,我处于痛苦之中。即使处于痛苦之中,也不能重新接受早已听得心烦耳腻的父亲的处世哲学,经从我心里被荡除出去的陈腐发霉的东西了。但是,不管造成我的这种结局和处境的原因如何解释,而结论却正好证明了父亲的正确。
“我也不想再说这事了,说也迟了,无用了,于事无补了。”父亲此刻平静下来,一种世故的平静,“我想过了,君子不吃后悔药。你也甭太难过。不能做先生,那就当农夫。回乡务农,自食其力。‘人到无求品自高’哇!”
我苦笑一下,告诉他,新社会的人民教师,是有组织性儿的,不像旧社会做私塾先生,愿意受聘即去,不愿受聘就不干,一切要听从教育局的调拨安排。
“那么,现在安排你做什么事?”
“打铃,扫地……”
“打铃扫地就打铃扫地,总没判你死刑吧?”父亲倒显得不大在乎,“你愿意打铃扫地就在学校打铃扫地,不愿意打铃扫地了回家去务农。你要再想死,先给我招呼一声,让我跟你娘先死,你把俩老人埋葬了,再死不迟。让我跟你娘给你抬棺下葬,你良心上能过得去?”
我的心里阵阵发酸,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我们父子间平时很少这类骨肉情长的交谈。我看见了他的白发,他的苍老的脸,虽然像过去一样严峻而死板,毕竟因为垂暮的神色令我醒悟出自己对家庭责任了。我真想放声痛哭一场,无遮无掩,痛痛快快地放开喉咙大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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