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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映弦骤闻噩耗如遭雷击,在奔出书房前不忘察视放置屋中的铜壶漏刻——最下方的壶盖上站立的小铜人,手抱箭杆处的标记刚过午初初刻。而就在不久前,晴烟还穿着一身青葱的衫裙,头戴水蓝珠花,娉婷清秀犹如河边一株柔柳,怯怯地跟自己说话。她离开时还看了我一眼,怎么就忽然落水了呢?
云隐苑,浣璎池。
蔚蓝天空下,碧池水波粼粼犹如幻境。晴烟无声无息躺在池边,从头到脚都湿透了。艾绿色对衿衣衫……艾绿色挑丝镶边裙……白布绣花鞋上两只蝴蝶翩翩欲飞……而发髻间的珠花仍闪着柔和的莹光。只是晴烟——脸色苍白,口唇青紫,双目紧闭,一动也不动。死了。映弦知道,她已经死了。
映弦后悔之极。脑海里顿时浮现晴烟离屋时的那记眼神。惶恐而不舍。不错,她明显还有话想对我说。可是我竟然就这么让她走掉了。
让。她。走。掉。了。
公主府所有人此刻都聚集在晴烟周围,空中弥漫哀云惨雾。映弦勉力环视:蕙衣痛哭失声,馨亭侧头抽泣,兰裳珠泪涟涟,严煦英和李长骏也俱是沉痛的表情。四个太监,刚赶到现场的小宁子和小玄子满脸悲惊,小桂子不断地唉声叹气,小尹子呆若木鸡,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再看司徒素。伫立原地,伤痛地盯着晴烟的尸体,目中流露怜悯与凄楚,却并没有流泪。是了,自己从未见过二公主流泪,这次也不例外。
不知是谁说的,当死亡突袭、结局无法改变时,及时探究死因才是当务之急。映弦忽想起这句话,便埋下无尽后悔,忍泪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兰裳,李侍卫说是你先发现的?”目光移向兰裳,这才注意到她与小桂子也是全身尽湿。两人都还没来得及换衣服,站在一旁瑟瑟发抖。兰裳仍抽泣着无法说话,小桂子便回答道:“刚刚我本来是跟兰裳一起去浣璎池边采芙蓉。喏,我在池塘这边,她在那边。结果兰裳刚开始采,脚一滑就跌入了池中。她不会游水,在水里挣扎呼救。我看情势危急,便跳入池塘去救她。还没游到她那儿,她就沉下去了。我又潜水去找她,结果发现池底还有一个人。”
兰裳哽咽道:“小桂子先将我救起来,说池底还有人,就又扎进了水里,想不到那人却是晴烟。”映弦奇道:“采芙蓉?你们为什么要采芙蓉?”小桂子道:“是为了做‘芙蓉玉豆卷’,一定要是刚从池边摘下来的鲜花才行。”映弦闻言望向池岸,果见红粉黄白各色芙蓉绕池而绽,波光花影相映成妍。谁能料,这不问世事的明艳秋花竟会引出一缕刚逝去的香魂。晴烟,是因为你有冤情吗?
映弦盯着小桂子的眼睛问:“你找到晴烟的时候,她已没气了?”小桂子神色极惋痛:“没救了。在岸上我们使了所有法子,都没用,唉。你说晴烟好端端的,自己去浣璎池干什么?还这么粗心大意。她不识水性自己又不是不知道。”映弦心念一动,便问:“晴烟不识水性,你们都知道吗?”
小宁子已从最初的震惊悲伤中回过神,忙说道:“就在去年,晴烟有一次不慎掉进浣璎池,当时许多人都在附近。她大声呼救,我们都听见了。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雷侍卫将她救起来的,所以公主府的人都知道她不会游水。”
映弦点点头,又问李长骏:“李侍卫,你见到晴烟尸体之前是在哪里?”李长骏指了指吟碧坡西坡的小杏林,沉声道:“我跟严侍卫还有蕙衣、馨亭姑娘刚才都在吟碧坡。后来小桂子上了坡,告诉我们晴烟姑娘出事了,我们就一起去了池边。眼看晴烟姑娘无救,我便去书房找你们。严侍卫去通知小宁子和小玄子。”
映弦心想:我离开书房时刚过午初初刻。浣璎池离吟碧坡西坡并不远,下坡到浣璎池也不过片刻工夫。以李侍卫的脚力疾奔到书房,这加起来的时间最多也就一刻。也就是说,小桂子大约是在巳正三刻找到晴烟尸体的。而他又说他和兰裳是刚到池边开始采芙蓉,这也意味着这差不多就是晴烟的最晚死亡时间。至于最早……我记得她离屋时大概是巳初一刻。
映弦低头端详晴烟,忽对司徒素道:“公主,我们这边说话。”拉了司徒素到一旁,告知生辰庆筵的计划,又低声道:“公主,实不相瞒,今早我起床后还跟晴烟说过几句话,她那时的表现就跟平常很不一样。所以我怀疑晴烟的落水另有隐情。麻烦你让大家暂时回避,我要看看晴烟身上有没有其他伤口。另外,也请你允许我盘问府里其他人员的行踪。”司徒素叹道:“他们为了给我庆生,费了这么大气力,想不到却是祸不是福。晴烟落水一事,我也觉得不简单。我暂时不会报官,不过你也注意不要打草惊蛇。”说罢回头示意让其他人到远处待命。
待所有人撤离,映弦便小心将晴烟衣服解开。仔细查看,晴烟身上并无其他伤痕,而口鼻处却溢出大量泡沫。揭开眼皮,可见结膜处有出血点,嘴唇发绀,这都表明晴烟确实死于溺水,而不是被人杀了之后抛到池里。那假如她离屋后哪也没去,直接去了浣璎池,然后落水,这大概需要一刻。这就意味着,晴烟最早死于巳初二刻。所以,从巳初二刻到巳正三刻,这便是晴烟可能的死亡时间。
她离屋之前明显有话对我要说,不像是要投水自尽的样子。而她不识水性,为何一个人无缘无故去浣璎池?既然她曾经落过水,在池边就一定会格外小心。所以,最大的可能不外乎是被人蓄意推到水里。那人只需借助池边的假山高树,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这一动作,不被任何人发现。
映弦将晴烟的衣服整理好,呼唤一声,公主府的人再次聚拢,个个表情戚伤。映弦怆然道:“晴烟小小年纪遭此横祸,我实在是心痛。我也不清楚她究竟是不慎落水而亡,还是有什么心结,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所以想问各位,你们最后一次见晴烟是什么时候?她有没有什么奇怪的表现?还有,今天起床后大家都在做什么?”
小桂子道:“我从辰正二刻起就一直在灶房里忙。小宁子、小玄子给我打下手。晴烟姑娘买了食材后倒是来了一趟灶房,很快又走了。我没注意到她有什么不对劲儿。至于我自己,除了去浣璎池采芙蓉花以外一直没有离开过。”小宁子和小玄子均点头表示自己可以证明。而他们俩午前也都呆在灶房,哪儿都没去,能够互相作证。映弦又问:“那你是何时离开灶房的?”小桂子摇头道:“这我不知道。我去云隐苑以后,先是在凤还亭看到兰裳,问她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除了采芙蓉花以外我可什么都没做。”
接下来是兰裳。只听她说道:“我一大早就去买水果,回来后休息了一阵,大概是在巳初初刻跟小尹子去了凤还亭。我们两个在那儿给公主扎一个花篮。那花都是锦缎做的,现在还在亭里摆着呢。”小尹子连声附和:“我今天一直没见到晴烟姑娘,巳初初刻就和兰裳姑娘去凤还亭了。”
“凤还亭”是位于浣璎池东南边的一座长亭。从内院到浣璎池自会经过此亭。而亭子离池不远,抬眼一望,就能看到池边的水榭。兰裳道:“蕙衣今儿一大早说他们晚些时候会在吟碧坡奏乐,到时想让我们先过去听听。我想反正要走这么远,不如先去云隐苑呆着。而凤还亭风景不错,就去了那了。”蕙衣赧然道:“后来我倒是忘了去叫她。”
映弦问道:“所以你跟小尹子两个一直都呆在亭中,没有离开过?”兰裳却摇了摇头:“后来我发现居然忘了拿银色的缎子,就让小尹子回院子拿。至于是什么时辰,我就不知道了。”映弦又问:“也就是说,整个过程,只有小尹子离开过凤还亭一次?”
小尹子面露尴尬:“除了那次以外,我还离开过凤还亭一次……因为我当时肚子突然不舒服。所以……所以……”映弦忙问:“你从第一次返回到第二次离开,中间相隔多久?”小尹子想了想说道:“大概一盏茶工夫吧。”兰裳表示同意,又道:“小尹子第二次离开大概也有一盏茶工夫。我就在亭里等他。他回来后跟我说了没几句话,小桂子就来了。他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池边采芙蓉花。我当时坐累了,想走走,便跟着去了。没想到却发现了晴烟的尸体。这也是老天有眼。”
映弦暗叹一声,又转问其他人。
蕙衣戚然道:“今天一大早我让晴烟去买食材。后来我就去了吟碧坡,跟馨亭、严侍卫、李侍卫他们摆桌子搬椅子。收拾得差不多了,我就去你的房里找你,就是在那儿又见到了晴烟。后来我便回了吟碧坡,可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原来,严煦英、李长骏、馨亭与蕙衣四个人一直是在吟碧坡西坡的杏林布置庆筵。几个人起床后就开始忙活。陆陆续续从院里搬了许多桌椅、器物、盆景、挂饰过来。差不多布置完毕,蕙衣估计映弦也该起床了,便去她的卧室说明计划。蕙衣道:“我返回吟碧坡后,休息了一小会儿,又跟馨亭一起合奏。我弹筝,她弹琵琶。”馨亭补充道:“这几首曲子是为了奏给二公主听的。以前很少练过,所以想要排练排练。严侍卫、李侍卫也一直在这儿听我们奏乐,直到小桂子上坡来找我们,才停下来。”
映弦闻言快步走到吟碧坡的小杏林。果然见到林间桌椅摆放停当,精美器物林立,一旁还架筝一张。从放置的方向看,弹筝者是背对浣璎池,而数棵杏树也说巧不巧挡住了听者的视线。除非有意眺望,否则很难注意到浣璎池边会有人落水。
一池碧水在映弦眼底荡漾清波,她忽然灵光一闪,叫来兰裳:“你去浣璎池边大声喊救命。多喊几次。中间稍微停顿一下。”又让蕙衣、馨亭准备合奏。几人奉命行事。不出所料,若不奏乐,杏林里能隐约听到呼救声。而当筝和琵琶同时响起,嘈嘈切切之下,这呼救声就被盖住了。映弦心跳加快,又问馨亭:“你们奏乐一共奏了多久?”馨亭答道:“《百鸟朝凤》、《景春》各弹了两遍,《寻芳》弹了一遍。”这三首合奏曲映弦恰好都听过。这五遍下来怎么也得两刻多钟。也就是说,大概在巳正一刻前馨亭与蕙衣就开始奏乐了。
她见严煦英一直无话,便转身问道:“你们三人布置完以后都一直呆在吟碧坡?谁也没离开过?”严煦英答道:“映弦姑娘,我们都在吟碧坡。后来就是听馨亭与蕙衣姑娘弹奏好曲子,哪也没去。”李长骏叹道:“听两位姑娘奏乐,越发觉得姑娘是雅人,我是个粗人。老实说,听得我迷迷糊糊的。不过好歹听完了。”馨亭“嗯”了一声,确定说道:“事情就是这样。我们三个一直都在吟碧坡。”
话,问完了。映弦闭上眼,将所有人的回答在脑海里好好整理了一遍,一时竟有一股兴奋和紧张交加的感觉奇袭而至。此刻,秋日阳光温煦地洒遍全身,众弦俱寂。在这杂乱的言辞中,她是否可以飞越迷雾,找出晴烟落水的真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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