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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子衿就在此时第一次带着一种好奇的目光瞟了陆秋生一眼。
陆秋生穿着一套灰旧军装,腰间扎着武装带,脚上的绑腿扎得一丝不苟,穿的是一双打了很多补丁的轻便军用软鞋。他身材矮小,那套军装原本已经是小号,穿在他的身上,还是显得大了些。他身上唯一显得大号的就是那张脸,那是一张长脸,就是人们所说的马形脸,上面还有几颗若隐若现的麻子。这样一个人,如果站在人丛里,肯定不会被人注意。可现在,他穿着一套军装往人面前一站,就有了几分英气,有了几分武气,有了几分俊气。
她和大家一起鼓掌,脸上挂着的笑容,像秋天里的那一丛山ju花。山ju花在她的脸上只盛开了一半就开始变形,变成了一朵满面含羞的白莲花。这一切都因为他的目光和他的脚步。他的脚步是标准的军人脚步,以前她在小说中看到过有关军人脚步的描写,怎么都不明白,可一看到他走路的姿势,立即明白那就是军人所特有的。他的目光显然不是军人特有的。他的眼睛里面仿佛有两只无形的手,从一个不知名的深处向外伸出,一直伸向她,要抓住她身体的某个部位。准确地说,想抓住的是她胸前的一对大奶子。这种目光她实在太熟悉了,小时候,跟着母亲一起走在恒兴城的街巷里,母亲就接受过这种目光的&ldo;洗礼&rdo;。有几次,她跟母亲一起回到家乡方家坝子,那些乡下汉子的目光更是肆无忌惮,他们用目光剥光了她母亲,让那一对瓷白的奶子露在大太阳底下,像两朵绽开的广玉兰般张扬着。方子衿稍大了之后,这种目光又开始对她进行&ldo;洗礼&rdo;。在目光的&ldo;洗礼&rdo;中长大的她,对自己胸前那两团越来越大的肉充满了憎恶和仇恨。
现在,陆秋生用目光对她进行&ldo;洗礼&rdo;的时候,她心中刚刚升起的那点好感,顿时荡然无存。就在她想着自己是否应该逃走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并且主动伸出手来,要和她握手。方子衿不太情愿地和他握了握手。握手是一种新型礼节,似乎是这个崭新社会极其重要的标志之一。由于对这种礼节不熟悉,她并不知道,自己其实可以只伸出几只手指让他握一握的。他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同时,他的身体似乎还在抖动。那一瞬间,她的心再一次咯噔了一下。
在后来的演出中,方子衿有一个独唱和在一个群舞中领舞。只要她一出场,全场欢声雷动。
就在这一天,方子衿的名字不胫而走,整个恒兴城都知道恒兴女中有一个方子衿,歌舞一绝,美貌无双。甚至有人更直接,不叫她的名字,叫她恒兴第一美女。从那天开始,无论她走到哪里,人们都会对她驻足观望,或者是指指点点。
回到家里,父亲方晋诚和母亲周砚月正在讨论解放军进城的事。周砚月说,这天说变就变了,怕是要下一场透雨了。方晋诚说没变。恒兴城还是恒兴城。周砚月说,怎么没变?市党部大楼的青天白日旗换了。方晋诚说怎么变也得吃饭放屁,生娃儿。这时,方晋诚见女儿方子衿回来,就说,衿娃子你学校的张先生今天好些没?方子衿含糊地应了一句,回到自己的房间。放下书包后的第一件事,是将里面所有一切清理了一遍。她喜欢秩序,喜欢一尘不染,床上哪怕有一根头发,都会让她有一种歇着一只苍蝇般的感觉。清理过后,她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再检查一遍,然后才拿出《黄帝内经》,在写字台前铺开,又在旁边铺上一个本子,放好笔。可今天,她怎么都读不进去,脑子里老是闪动着那张星光灿烂的脸。
那场雨酝酿了几天,在第三天演变成了冰雹,落到地上稀里哗啦地响,像一群穿白衣服的孩子,欢蹦乱跳着闹腾了十几分钟,竟然积了薄薄的一层。冰雹说停就停了,天上现出一丝亮色,却非常短暂,瞬间又被乌云笼罩。到了第二天凌晨时分,终于哗啦啦下起雨来。
方子衿起床的时候,看到雨丝斜斜地织成了一张网。积雨从瓦沟子里流下来,串成一副幕帘,滴落在门前的麻石街。方晋诚穿着一身青布长衫,戴着一副圆框玳瑁眼镜,看着瓦檐下滚落的水珠,神情有些幽幽地说,昨天下冰雹,今天又下起了这种糍粑雨,今年这气候真怪了。周砚月坐在神龛的另一面,她一头乌黑的头发向后梳起,在后面挽成一个髻,套上一个黑色的发网,再用一根银簪簪着。她穿着一件对襟的缎褂,领子上有一圈彩色的滚边,下面是一条大花的单裤,脚上踩着一双缎面的出边带袢布鞋。方子衿不太喜欢母亲的那件对襟缎褂,腰束得太紧了些,初一看上去,就像一只高脚的洋酒杯,杯肚曲线玲珑,惊世骇俗。方子衿觉得母亲不应该让那地方太显摆。可不知为什么,父亲就是喜欢她这一身打扮,母亲也就格外有了穿的兴致。她没有搭丈夫的话,而是对正准备出门的女儿说,这雨落的,今天不去了吧?
&ldo;就要放暑假了,这几天事多。&rdo;方子衿说着,撑开油纸伞,钻进雨幕里。
刚到学校门口,迎面见到王志坚。他站在门房里向她招手,她只好迎着他走过去,站在雨地里听他说话。他说今天你不用去班上了,去一趟军管会,陆特派员有事找你。方子衿问他什么事,他说你去了就知道了。看那神情有些怪怪的,给人的感觉是他肚子里没装什么好水。
军管会在以前国民党的市党部里办公。这幢楼在整个恒兴是最威严气派的。进入大院有一个门楼,要上好几级台阶,门楼的两边有荷枪的战士站岗。陆秋生所在的文化教育委员会在大院的最后面,紧靠着山,是一幢很普通的木板楼,走在上面,笃笃响着回声。
方子衿走进之前,陆秋生一边搓着手,一边在办公室里打着旋儿。见到她,他似乎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他给她倒水,却因手发抖,将水洒到了缸子外面。他拿布来擦桌子,结果碰倒了那只军用搪瓷茶缸,茶缸在地下滚出一串特别的响声。勤务员听到响声,以为出了什么事,立即跑过来。陆秋生便恢复了一些平静,也重新找到了尊严,在藤椅上坐下来。等勤务员将办公室里清理干净,他再一次变得紧张起来。
方子衿坐在那里一言未发。她很后悔今天穿了这套学生裙。当初是准备去教室的,王志坚突然通知她,她根本来不及换就赶来了。要怪也得怪这恒兴离上海太近了,在一条江上。十里洋场上流行着什么,几天之后溯江而上的风cháo就会席卷恒兴城。如果上海人不弄出这种透明丝袜,也就根本不会有她现在的烦恼。她将学生裙的下摆拉了又拉,双腿并得紧紧的,双手合掌,夹在两腿之间,那条长辫子蛇一样盘在她的腿上,辫梢夹在她的手掌间,一下一下地搓动着。
&ldo;由于形势的需要,你们这批学生,将提前毕业。&rdo;陆秋生说。
方子衿有些不明白地抬头望他。他是军管会文教委员会的特派员,他们是有权决定这件事的。可是,这件事和她有什么关系?她想,提前毕业,对她半点好处都没有。大学的招生考试还需要半年时间,这半年她难道等在家里?
陆秋生说,毕业后,所有自愿参加革命的青年学生,我们都将进行培训,然后安排在相应的政府部门工作。方子衿说这和我的关系不大。陆秋生说怎么不大?难道你不愿参加革命?中央有政策,现在参加革命,将来就是革命干部。方子衿打断了他,说我的理想是当一名医生。陆秋生说我们的革命队伍中也需要革命的医生。他挥了挥手中的一个本子,似乎那里面装着革命的未来一般。他说,新中国成立了,许多工作都要做,千头万绪。我们要进行土地改革,我们要解决全国人民的温饱问题,生老病死问题。全国人民,都是我们革命者的兄弟姐妹,我们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要为他们解决一切。吃不起药看不起病的问题,也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之一。
方子衿第一次认真地看了看他。她确实感受到他身上和别人不同的一些东西。政府要解决所有人的温饱问题以及生老病死问题?全国那么多人,能解决得了吗?别说全国了,就是这个恒兴城,有一家市立医院和两家私立医院,可一般的恒兴市民,有几个能看得起病?还不是得去她家看病?
陆秋生突然转换了话题,对她说,我今天找你来,不是为了这件事。我是有话要对你说。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中有一种特别的晶亮,而他的脸上却挂着某种胆怯。他说,我要你答应我。你如果答应了,我会找人去你家。
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其实一开始就知道了。可是,她装糊涂,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扑棱扑棱地眨动着。&ldo;什么?我不明白。&rdo;她说。
陆秋生又走动了几步,说:&ldo;你明白,你当然明白。&rdo;
谈到别的话题时,他的口才很好,滔滔不绝,可现在,他显得很口拙,话未说出口之前,脸先已经红了,就像在戏台上搽了粉一样。声音从他那两片厚厚的嘴唇里蹦出来的时候,好像经过了一条弹簧通道,话音颤颤地抖着。方子衿真的非常害怕,如果他直接向自己求婚,她该怎么办?拒绝他?还是答应他?她多少有些期待他做出某种热烈的表示,同时又恐惧任何方式的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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