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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岁末疑云笼2(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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尴尬的沉默犹如一股瘴气在空中渗延,终于,在几乎令人窒息的氛围中,伍亦清直起身子,抬足转躯,刻意的拂袖动作正式宣告这一番不期而遇变成了不欢而散。邵歆舟目送伍亦清的背影隐没于来来往往的人群,仰脖将杯中冷酒喝完,又草草吃了几口菜,便叫店小二结账。

走出入仙楼,暮阳已向熙华的东市画卷洒下藤黄的光晕。疏凉而怆利的色彩,如同一抹来自遥宇的冷笑,不加遮掩地揶揄着“如意”的名称。毕竟,邵歆舟此刻心中并不痛快。岳慎云,伍亦清,还有更多人的面孔,积雨云般叠压在心头,不知何时会降下一场洪霖,浇灭这腊尽春回的喜意。脚步也随之沉重,似乎朝前每一步都有入罟之虞。如此谨默而行,直到眼前闪过一道亮丽的身影。

那是映弦。

映弦陡见邵歆舟,吃了一惊,又笑盈盈地率先招呼道:“邵公子,好久不见,你来东市做什么”邵歆舟答道:“刚吃了点东西。映弦姑娘你呢?”映弦道:“我去荣宝斋给一个朋友买点儿小礼物。”两人寒暄一阵,映弦便察觉到邵歆舟心神不宁,也不好多问,正准备告辞,耳边响起邵歆舟犹豫的询问:“那个,公主最近还好么?”

“公主没什么不好啊。”映弦掩口暗笑,听见邵歆舟哦了一声,又说道:“不瞒邵公子,自上次诗会一别,公主最近老在家里翻看古籍,还派人将一些书卷送到信王府。此事公子可知?”

“哦,原来那些书是公主派人送来的。”

“既然信王殿下有心编注文集,她这个做姐姐的,自然是能帮就帮了。”

“如此说来,我倒要多谢公主了。”

映弦道:“邵公子不必急着言谢。以后有的是机会,嘻嘻。”吊诡的笑声溜出口,自己也吓了一跳。抬头望望天,一阕残阳正坠,赶紧与邵歆舟告别,按原计划前往荣宝斋购物,拐过墙角却又情不自禁回瞅了一眼邵歆舟。只见那人杵在原地四处张望,神情茫然,不知作何等待寻觅;许久才迈步而行,清瘦的身影逐渐消融在孤零零的晚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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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弦加快脚步走到荣宝斋。进了屋左挑右选,最终购得一枚金镶宝珠玉鱼篮观音挑心,仔细包好,揣入怀中返家。刚绕过影壁就听见蕙衣忧心忡忡地说公主身体不舒服,没用晚饷就回房休息了。映弦便独自吃了些柳师傅主勺的“醉花间”、“清水佛座”和“烟霞晚钟”。回到卧室,燃起灯烛,光芒洞照满屋。一张黄花梨翘头书案靠在窗边,书案以西是凤纹镜台,台前摆紫檀雕花凳;东墙上挂着一幅独崖兰草,墨色淡雅,悠长的碧叶隐匿了中腹,愈见飘逸灵秀:景物如昔,恍然如梦。

“姑娘,你回来啦。”一缕清音,甜美而欢喜。

映弦扶柱呆立于床旁,鼻翼发酸,轻轻唤了一声“晴烟”。突然回过神,抹了抹眼角,将挑心拿出、放好,径往司徒素的寝阁。叩响门,卧室传来微弱的询问声:“谁?”她柔声答道:“公主,听说你生了病,我过来看你。”得到应允,便推门进屋。

失忆后自己似乎还是第一次造访司徒素的卧室。放眼望去,屋里陈设简净,除了必要的家具器物外,装饰不过几幅水墨山水、一扇青白玉放鹤插屏。古铜花尊里供的也是淡丽的白梅花。暗香萦回,屋里漫出通天彻地的清冷,抵消了熏笼散发的热气,倒像是新寡之人所居。映弦踱到月洞架子床前,伸手将琥珀色的罗帐慢慢揭开——司徒素萧容悴颜和衣而卧,如同一匹从重霄掉入尘世的羽毛;满头柔发散于枕间,衬着无纹无缀的缟衣素裳,黑白分明,孳萌一丝幽冥的气息。

映弦看得骨悚神惊,忙坐下问道:“公主生了什么病?看过大夫了么?”司徒素却道:“我没有生病,只是想起从前,心中觉得烦闷罢了。”遂抬眼望向床顶透雕的横眉,目光宛若逝去的秋水,忽又长吁一声,楚楚而吟:“‘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映弦见状不禁说道:“公主,我有一语,不知当讲不当讲。”司徒素不答,凄清的目光仍凝于床顶,又徐移至映弦,低声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不用讲。不过,既然你来了,我倒有一事想问你。”说罢从床上支起身子。映弦拿过一个靠垫放在司徒素背后,问道:“什么事?”

青花蕉叶纹八方烛台立于床边小几上,虽无风,黧红灯焰却在眼前晃来晃去,模糊了文嗣公主的面容,寒沉的声线也似乎随着烛光隐颤:“你……是否已记起过去的事情?”

映弦一愣,摇头道:“没有。”

“一点也没有?”

“毫无印象。”

“唉,这也是我一直担心的。”

“公主担心什么?”

司徒素盯着映弦,黑曜石般的眼睛闪烁清寒的水光:“老实说,我担心因为你记不得从前的事,宫里有人会趁机利用你。他们要是编造一套谎言来骗你,你又如何分辨?”

一语入耳,司徒嫣和映雪的音容笑貌霎时浮现于眼前。长久以来的矛盾陡然汇成几股洪流彼此冲撞,想要找到发泄的出口。映弦凝望二公主充满关切却又略带怀疑的脸庞,几乎想将原委和盘托出。只是烛火的热力在刺痛眼睛的同时,也引发了心底与冲动这只怪物的暗搏。冲动,就像藏于洞穴的小兽,对她这样境遇的人来说,爪露目眦之际必须要靠理智驯服。

毕竟,还远远不是自揭身份的时候。

映弦心绪渐平,道:“公主,我去宫中除了探望我姐姐外,基本上不会跟其他人接触,更不会任人摆布,你大可不必担心。”

“那你……见你姐姐,平时都说些什么?”

事到如今,也只好搪塞下去了。她故作轻松说道:“最近几次,姐姐都跟我谈婚论嫁,好奇未来会嫁到谁家去。”

“怎么,你姐姐也愁嫁了么?呵呵,我还以为景阳斋中的女子,个个都是心比天高的巾帼英雄呢。”

“公主可别这么说。其实呢,姐姐一直怨念她早就该嫁人了。宫里的事,现在也不想多管了。你说,为别人操这么多心究竟是为啥啊?”

“是这样……”司徒素沉吟,紧接着又问:“那你呢?你也老大不小了。就没考虑过找个夫君?”映弦料得司徒素会有此问,笃定摇头道:“我陪在公主身边就好。现在倒真没有嫁人的打算。”

“可是,你也不能一辈子陪着我。”司徒素的目光似又变得朦胧纤弱,说道:“映弦,你我情同姐妹,我自然不会逼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但如果这世上有人对你真心实意,你……倒也不必拒绝。”

“映弦多谢公主关心。只是要找到这么一个人,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司徒素却忽然微微一笑:“谁知道呢。也许只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映弦应了声“是”,暗自咕哝,公主这话到底什么意思?却听司徒素打了枚呵欠,疲倦说道:“好了,我要休息了。你出去吧。把门带上。”

走出司徒素的卧室,映弦心潮起伏,自知难以成眠,便返屋披了领羽缎斗篷,往云隐苑走去。天已完全黑了。栗烈寒风,潇潇树吟,穿梭于深沉暗夜,唤醒人们敏锐的知觉。映弦缓步而行,见道旁树木被刮得左歪右斜,几朵昏黄的灯火明灭不定地摇曳,与空中寥寥可数的星辰作合。冬夜的天空不比群星璀璨的夏夜,少了寄寓诗篇的浪漫,多的是黑沉沉的浓云。浓云以一种人们无法用肉眼辨认的速度流动汇聚,就像映弦心中的疑问,总是在不断生发,越积越多,不知答案何时才能破云而出。

站在积冰未融的浣璎池边,她忆起前天小宁子所述的一件怪事。六日前,信王府纪善舒原骑马经过刑科都给事中廖则祺家宅的门口,本已过了宅门,却被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的黑脸汉子拦住。那人自称是廖家的小厮,一个劲儿指责舒原胆敢骑马过门,这是藐视廖大人之举。舒原想要争辩,小厮却不容分说将他拽了下来,施以老拳,扬长而去。舒原一瘸一拐地回到信王府,忿然将此事告知伍亦清,不料被长史呵斥了一番,最终还得向廖大人登门赔礼。可是到了廖家一问,家里根本没什么黑脸小厮。所有人都糊涂了。

映弦知道,六科都给事中在朝中官位虽低,却有封驳、规谏、参与议政、稽察百司等职责,作用不可小觑。而从映雪那里,她亦已得知这个“数陈时弊、词气鲠直”的廖则祺在两年前立后之议时便以“国不可久无后”为由进言立宸妃为后。这人最好不要得罪。但没想到这一次信王府会忍让到如此地步。宸妃得知消息后该在暗地里得意了吧。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映弦沉下心思索。所谓的黑脸小厮究竟又是谁派来的哪路神仙?想了又想,想到一个人——会是那个人吗?她似乎窥见真相正蒙着玄纱蹒跚走来。不,不要只作猜测。风是缥缈的,影也是缥缈的;周围翻滚的还是浓稠的黑暗,一股股,从各方袭来,将自己重重包围,就像包围一粒孤独而摇摆的尘埃。星光隐隐约约地闪烁,蕴着凡人永不可解的奥秘,司徒素的“提醒”此刻也涌上心头,令她在连绵的嗟叹中添了一丝隐秘的期盼:“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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