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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弦本是对司徒曦坚持不换座的举动甚感奇怪,忽想起某日与司徒曦谈论《史记》中鸿门宴一节。当时,司徒曦指出司马迁记述鸿门宴中座次是有深意的。原文写道:“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乡(向)坐。亚父南乡坐。亚父者,范增也。沛公北乡坐,张良西乡侍。”寥寥数笔,却暗示了刘邦集团的有意臣服,并以此麻痹项羽。映弦询问原因,司徒曦解释说,根据《礼记》所载,古人以东向为尊。所以宗庙祭祀,□□之位都是东向。交际时为了表示对宾客的尊重,主人一般西向,也就是坐在东座。若是堂上,则以南向为尊,所谓坐北朝南。但是在宴饮场合,东向又要比南向更尊。
映弦道:“所以鸿门宴上,东向,也就是西座最尊,其次是北座,然后南座,最后是东座。这也正是项羽和项伯、范增、刘邦、张良的座位。刘邦故意北向座,是表示要臣服于项羽了。”
司徒曦点头道:“按理说项羽为贵族之后,鸿门宴上作为主人,不至于不懂得礼节,却摆出了这么个座次。依我看很可能是故意试探,又或是入座前张良有意调整而刘邦决意表示臣服的结果。所以当项羽看到刘邦北向座后,便打消了杀他的念头。司马迁在这几句描述后紧接着就写道:‘范增数目项王,举所配玉玦以示之者三,项王默然不应。’”
映弦叹道:“太史公真神笔也。”
当日的对话浮现在映弦脑海。再看延庆馆的现场。司徒曦选了个最卑的东座,故意低于司徒晖,应该不是因为特别喜欢座后停放着的那盆红珊瑚吧。难道……念头未沉,宫女已端上八角铜盆,递上巾帕。众人盥手之后,晚膳便开始了。
桌上摆好的都是细巧干果、蜜饯和点心。映弦碰也没碰,理智告诉她应该留胃享受后面的山珍海肴。宫女上来奉茶,韩忞在一旁侍酒,驾轻就熟地将斗彩鸡缸杯斟满,永瑞便在浸漫全馆的芬芳酒香中率先讲话。映弦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大意是,除夕为每年阖家团圆、普天同庆的日子,众儿女或住宫内或住宫外,本是聚少离多。今日相见,喜乐非常。当珍惜良宵,迎贺新春,展望来年,虚心奋志,修身齐家,等等云云。言毕,众人举杯相贺,各道思念与喜悦,各发时光易逝之感慨、岁月峥嵘之咏叹,父子熙熙,兄弟怡怡。
一道道主菜也陆续盛上。食材都来自四面八方,素菜有草菇、蒿笋、香覃、黄花、蕨菜、石花、紫菜、木兰芽、海白菜、鹰嘴笋等;肉菜包括炙蛤蜊、炒鲜虾、笋鸡脯、煨鹿筋、爆炒羊肚、卤煮鹌鹑、绣球干贝、八宝野鸭、五香仔鸽、腰果鹿丁、天香鲍鱼……器皿精美考究,为世间血肉提供了最佳归宿。膳汤亦有数道,最丰肥者当属将海参、鳆鱼、鲨鱼筋、肥鸡、猪蹄筋共烩一锅,称之为“五色相宣”的。
然而映弦发现,面对这一桌肴香横流的美食,她却突然没了胃口。原来吃素吃久了,口味逐渐变得清淡,对这一系列甘脆肥浓自然而然丧失了兴趣。酒还是能喝的。热好后有微辛的刺激感,下了肚也是一种贴肺入腑的爽快。宸妃敬起了丈夫,司徒曦、司徒晖、司徒嫣敬起了父亲,其他人也慈眉善目互相敬着。几杯下去,暖意就上来了。太后却只喝了一口便不再动杯子,菜也吃得磕磕绊绊的,夹杂着吃力的咳嗽声,脸颊是虚的红,像是冻伤的胡萝卜。
韩忞见了,忙过来捶背,边捶边说,老祖宗,小心身子。太后苦笑说,真没想到年底就病成这样了,看来是日子不多喽。众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司徒沁便抢说,皇祖母可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您老人家福泽深厚,必然能够长命百岁。上次那道长不是已经说了么。
“还是沁儿最会说话,懂得安慰人,咳咳咳咳。”太后专心致志咳了一通,冷不丁道:“本宫的病,大家也看到了。岁月不饶人,病魔更不饶人。也不知道哪一天就会离你们而去。到头来却还有一桩心事未了。”说罢又长长叹了口气。
宸妃用潺潺溪水、盈盈珠辉般的声音说道:“太后有何未了的心事,我们这些做晚辈的,自当竭尽全力让您达成心愿。”太后目光横扫过司徒曦与司徒嫣,道:“嫣儿,曦儿,今年本宫若能见到你们成家,也就无所遗憾了。”
两人像是同时被一种绝世暗器击中,脸色应声而变。映弦心里也是一个咯噔。她知道这两人早到了婚配年龄,却拖到这么久,必然是有意为之。虽然已经能拖就拖了,但婚姻大事,终究还是家长说了算。如今老祖母都发话了,还以命不久矣为由施压,又该如何应对?
目光偷触到司徒曦,见他是一副欲言又止的尴尬神情。太后却问起信王府长史的姓名,司徒曦只好答道:“是伍亦清。”太后道:“哦,对,是他。得让他上奏请婚了。你年纪已经不小了。他怎么办事的,半天也没个动静?”永瑞像是忽然想起世上还有伍亦清这么个人,点头说道:“不错,今年是得让伍亦清上奏请婚。他再拖延,朕可得好好办他了。”
司徒曦不敢回应,耷拉着脑袋不语。太后又把头扭向司徒嫣,语重心长说道:“嫣儿,皇祖母知你素来心高气傲,凡夫俗子也入不了你的眼,所以给你时间让你选。可这么几年下来,皇帝提的你都一概否决了。难道你还想嫁个玉皇大帝不成?咳咳,皇祖母实话告诉你,你再不嫁人,以后就不是你嫌弃别人,而是别人嫌弃你了。”
司徒嫣道:“我是堂堂公主,谁敢嫌弃?”
“公主又怎么样。你不知,今儿个容国的太子派使者来求亲,一来就询问年龄。换句话说,要是太大了,人家太子也不愿娶。”
满座哗然响动。容国来求亲?这可不是小事。映弦见司徒嫣目中掠过一丝惊异,看来对此节并不知情。永瑞却不动声色道:“使者数日前就已抵达西鉴。朕暂时没答应他,也没回绝他。”司徒曦哑着嗓子说:“容国这么做,定是想借此巩固两国邦交。但它不过是一个小国,水土又恶劣,怎能让大皇姐下嫁?这也太抬举它了。”太后道:“小孩子懂什么。小国也是国。当今之世,哪个国家能独善其身?战火烧起,皇子皇孙就该上战场,以马革裹尸还为荣耀。公主郡主们,到了年纪那该出嫁就得出嫁。再说,你不嫁人,你身边的映雪又怎么出嫁?你忍心让她陪你慢慢变老么?”
司徒嫣的脸上闪过短暂的忧虑,旋即恢复正常,道:“皇祖母不必担心。嫣儿亦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身为长女,确实也该为妹妹们做个表率。好,我这就答应皇祖母,今年一定给您选个好孙女婿。”
映弦忽觉身上一寒,司徒嫣又正色道:“只不过容国太子求亲一事,还望父皇好生斟酌。据元熙所知,容国太子在朝中根基不稳,几个兄弟对储君之位怕是都有觊觎之心。最终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真要是把元熙给嫁出去了,说不定在半路就成寡妇了。……还有,难道父皇和皇祖母忘记定宁皇姑的教训了吗?”
这最后一句话说得犹豫不决,映弦听得暗吸凉气。司徒嫣口中的定宁皇姑是永瑞的亲妹妹司徒倩,为先皇谢太妃的独生女。在新佑十三年她还是郁国定宁公主时被送到漠月和亲,先后生育了两个女儿却都不幸夭折,又在永瑞七年被当时的漠月可汗萨尔峰以私通乐师之罪赐死。据说有婢女还搜到了两人私相往来的情诗。萨尔峰一怒之下撕毁和约,突然率军南下,大举攻郁,局势紧急甚至逼得刚平定叶闻赫叛乱的永瑞又不得不北向亲征。虽然郁国最后险胜,但定宁公主之殁已是不可挽回的事实,出家为尼的谢太妃甚至因此投缳自尽。朝中则普遍认为这不过是漠月想要毁约南侵的借口,而定宁公主的死亡真相恐怕是永难解开了。
永瑞神色一变,不悦道:“此事朕自有打算。你不必考虑太多。大过年的,你就不要提那些不愉快的事了。”袁巧音这时绽放笑容道:“皇上说的是。咱们还是喝酒吃菜吧。”
宴饮便继续进行。映弦却情不自禁与映雪对望一眼,不知为何心里竟飘过一片阴云。低着头默默吃菜,胃口却已大减。太后喝了口汤又开始剧烈咳嗽,孱弱的身躯像被一条无形的鞭子抽中,痉挛着,泪花步调一致地渗出眼眶。就在此时,一个念头乘惊鸿在映弦脑子里呼啸而过。待这通咳嗽结束,她鼓足勇气问:“太后的病情是因何加重的?”
“唉,老病根了,着了凉,所以咳起来没完。”
“映弦曾学过一首能够理气平喘的琴曲。如果太后不嫌我手拙,我愿为您演奏,说不定能有所帮助。”
太后脸颊上虚红稍褪,疑道:“还有这样的琴曲?那你弹一曲,咱们且听听。”说罢便指示身后一个宫女去取琴。
宫女步履无声地走出延庆观,不一会儿又步履无声都走回,抱着一张连珠式古琴。众目睽睽中,映弦接过琴,试了试音,说道:“献丑了。”手指一拨,弹的是楚沙白所授的《青山引》。
琴声潺湲,牵引云山,岚带浮绕,奇崖秀峦。布叶铺芬,密径可蹈,幽草琪花,弥萦周遭。沿径柱杖,仙音自荡,奄忽而没,铿然又扬。穆穆山风,飘邈翩绵,临渊骋望,晴翠无边,远有仙潭,水光澄涓……
映弦偷眼看去,在座者似乎都被琴曲勾出了眠意,陆续阖上眼睛,沉浸在这奇幻山色中。曲毕,太后慢慢睁开双目,叹道:“果然是舒坦了许多。映弦,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映弦粲然笑道:“谢太后夸赞。”
永瑞的声音忽然升起,像是烟花迸放于夜空,纷然散开之际教人心旌摇荡:“映弦,既然你有此绝技,不如以后就常来寿慈宫,最好能在宫里住一段时日,给太后弹琴解闷。”
好……极了。她的脸上却流露忐忑,附用恍惑的眼神询问司徒素。见二公主已默许,便答道:“映弦遵旨。”再偷偷瞥向司徒嫣、司徒曦。两人缄默不语,平静的神情中带着漠然,漠然中藏着蹊跷,蹊跷隐隐作跳,却终究回归了幽幽呼应的缄默。一动也不动,像是中了咒,被各自隐秘的念头封禁在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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