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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天幕被夜墨染得更深,除夕的团圆宴也步入了尾声。时辰差不多已是亥初,乾清宫前噼里啪啦放起了鞭炮,夹着太监宫女的欢声笑语,像是顷刻销融了皇宫内外那条森严的界限。太后因重病在身,饭还没吃完便在宫女的搀扶下先回寿慈宫就寝。永瑞次日还要接受百官朝贺,也和妃嫔各回宫中休息,到子时再与儿女在乾清宫焚香接神。其他人便随司徒嫣先去景阳斋等待。
司徒嫣、司徒素、司徒曦、司徒沁、司徒晖、映雪、映弦,一行七人浸入夜色,像是从海上孤岛来的羁客,穿越一路火树银花和爆竹声织就的密雨,风尘仆仆地抵达景阳斋,却见一群人正挤在影壁前的空地捂着耳朵放鞭炮。地上一个亮闪闪的玩意儿,剧烈打着旋,电光石火般旋到了映弦脚边。映弦“啊”的一声遽然跳开,那玩意儿却像认到亲人似的紧追不舍,映弦手忙脚乱地躲避,样子狼狈不堪,司徒晖见状揶揄道:“想不到映弦姐姐胆子这么小。”
本在放鞭炮的景阳斋宫人见到七人赶紧迎接,拿斗篷,递手炉。映弦站到灯下低头一视,自己手里的是个黑漆描金的,上画山水楼阁,形貌雅致。一股热气穿透掌中经络,顿时整架身子都暖和了。又向小李子问起烟火的名头,司徒晖抢着解释说,用泥裹的叫“砂锅儿”,用纸裹的叫“花筒”,用筐封装的叫“花盆”。发声响而不能飞上天的是“响炮”,飞上天而不能发声响的是“起火”,又能飞上天又能发声响的则是“三级浪”。至于刚才在地上乱打旋的,叫做“地老鼠”。
进得温暖舒适的内屋,晚颦为每人奉上一盏新泡的腊梅花茶。因要守岁,司徒嫣便热情招呼大家玩掷骰、斗叶等游戏。粲粲笑意挂在她美艳精致的妆容上,被茶水散发的热气薰蒸,有着恍惚难测却又直入人心的魔力。司徒素推辞不过勉强为之,司徒沁手法老练,俨然个中高手,司徒曦亦玩得甚是投入。映弦因担心他伤势,几次三番想要询问,却都被他有意无意地避过,从进宫到现在也没正式说上几句话,心头颇是气恼。但此时在景阳斋内,司徒家兄弟姐妹和映雪映弦两姐妹围坐喝茶玩牌,身旁还有人助阵吆喝,满屋语笑喧阗,又油然生起一种相聚可贵的感怀。
乐事当前,映弦却忽想到一个人,也不知他在何处过年。心陡然一沉,莫名漫出一股惆怅,水气淋漓的,抹也抹不去、压也压不住。输掉一局后,找了个借口离开牌桌,抱着手炉走出景阳斋。她见乾清宫方向不断有烟花升腾,便踏着一路爆竹碎屑走去,最后在距离乾清宫不远的一座石桥上停下脚步。
鞭炮在耳边连天价响着,以摧毁千妖万魔的气势撕开了沉沉夜幕,数道火光冲天而起。映弦看在眼里,却觉得仿佛是昔日浣璎池边闪耀的剑光,镀着朝日的辉芒坦率地劈来,穿过垂柳的缝隙缠绵地袭来,一道又一道,都是感伤的回忆。然而烟花如雨,爆竹如雷,整座皇宫,包括那些最阴暗最麻木的角落,此刻都在撼天震地的声响里迸放绚烂光华。
“映弦姑娘。”就在映弦沉醉之际,一个低沉却又锐利的声音骤然响起在背后。
她转过身,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自己意想不到的脸孔:韩忞。短暂的迟疑后很快收拾出一个笑容,道:“原来是韩公公。”韩忞一步步走上桥,亦笑道:“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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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呼呼地吹,是冬夜那种可以刺穿骨头、割伤肌肤的冷风。刺骨割肤的大风与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交融,为映弦与韩忞的首次对话提供了一个声势浩大的背景,从而让对话永存于彼此的记忆。韩忞的蟒袍被风鼓动,整个人像是因此而膨胀,滋生一种泰山压顶的逼迫感。好像往前再多走几步,映弦就会被一道紫电劈中缩小,接着像蚂蚁一样被他捻起,放在掌心玩弄。为了驱除这诡异的不祥不适感,映弦站直了身体,又让微笑持续,自信而谦和地与对方说话,却不料基本上是一个问,一个答。
韩忞问: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映弦答:公主和殿下都在景阳斋玩斗叶,我不怎么会玩,所以出来看爆竹。
韩忞问:那你觉得今年的爆竹跟往年有何不同?
映弦答:嗯……似乎比去年种类更多、也更热闹了。
韩忞呵呵地问:你自己喜欢么?
映弦答:嗯,当然。——映弦问:韩公公你呢?
韩忞答:我喜不喜欢不重要,可是这爆竹这么吵,对宫里有个人来说却不是件好事。
映弦问:谁?
韩忞答:太后。
映弦问:哦对,她老人家身体不好,恐怕是禁不住这噪声。那为什么宫里还要放呢?
韩忞答:爆竹声中旧岁除。这习俗也不好改啊。宫里宫外都是一样的。——韩忞问:映弦姑娘打算什么时候进宫为太后弹琴?
映弦答:这恐怕不是我能决定的。太后如果叫我,我就去。
韩忞问:敢问姑娘席间弹的那首曲子是从哪里学的?
映弦答:是文嗣公主府的一个乐师教的。不过他已经很久没来府中授琴了。
这一问刚答完,她便后悔了,总觉得在韩公公面前暴露太多公主府里的人不是件好事。虽说这楚沙白已很久不在府里现身,上次问起二公主,说是再度云游,也不知何日能返。韩忞没再追问,却以奚落的口气说道:“奇曲佳乐,人皆所好。映弦姑娘有这一手绝技,何愁不得一时荣宠。只不过,自古好花不常开,‘一入宫门深似海’这句话,姑娘也别忘了。”
映弦失笑道:”韩公公,我就算进宫,也只是为太后弹琴解闷而已。怎么会……”却突然住了口。
就在一刹那,她已明白韩忞说这话的原因。
韩忞又道:“世上之路,有大道,有通衢,有曲径,有僻巷,也有本不是路却要靠自己辛苦开辟的。然而千方百计上了路,到达目的地却发现那里并不一定适合自己。”
映弦点头:“不错。那里还可能有很多危险。”
“你是个喜欢危险的人么?”
“我不是。”
“那就应该尽量避免让自己陷入危险。因为危险总是来自于你意想不到的地方。”韩忞含笑森然说道。
映弦微微发抖,这才意识到情势有多么微妙。自己刚才在除夕晚宴中主动献琴,技惊四座,本就不是个单纯的举动。其他人也许还察觉不出什么,可精明慎微、披荆斩棘爬到权力高层的韩公公岂会忽视这一细节。所以他才会找到自己,说出这一番既是提醒也是警告的话来。
如果自己真的仅仅是进宫给太后献琴,那他就是在提醒自己一旦入宫,或许会因这一手琴技被皇帝看上,纳为妃嫔,从此成为深宫中的一只金丝雀,短暂的宠幸后面临的将是无尽的孤独与惊吓。而如果自己本来就有追逐荣华的念头,那么这提醒就变成了警告。作为一个和宸妃、端王利益紧密相连的权宦,苦心经营这么久,又怎能轻易让皇帝身边再出现一个美丽聪明、正当生育之年的女人呢?
他既然敏感地嗅到对自己不利的气息,自然要把种种潜在的不利扼杀在摇篮里。毕竟,在他面前的,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年轻女子,很可能对宫廷残酷的斗争缺乏必要的认识,因而也可能是犹豫的、摇摆的,能够被警告警告住的。话说回来,就算此女不识时务,非要入宫争宠,也未必是宸妃的对手。年轻是女人的优势,也是斗争的劣势。只要她压不过宸妃,那么先期的警告就很难变成未来对自己的伤害。这么一合计,这番提醒和警告还是必要的。
映弦想通了这层,心絮慢慢平顺,便大梦初醒般说道:“唉,公公,我这个人,最喜欢的是自在,最怕的是束缚。皇宫虽好,却绝不是我该住的地方。如果早知会有这鸟飞入笼的隐患,我也不敢在席间献丑了。不过事已至此,既然太后和皇上都发话了,那映弦要做的,只能是陪伴太后,希望她能早日痊愈,我也好全身而退。”说罢又摆出恭敬有加的模样:“多谢公公提醒。日后若有危情,还望公公指点。”
韩忞的目光钉在映弦脸上,良久说道:“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吧。”
鞭炮声又陆续响了起来,先是爆出几个零星的霹雳,逐渐加强、汇合,轰轰轰轰轰响彻一片。火光在天空勃然一炸,将韩忞的相貌炸得一清二楚。在那张棱角分明、堪称英俊的脸上,一对三角形的眼睛正放射一种神秘而隐忍的光辉,随夜色悠悠流转,随冷风徐徐散开。目光中承载的,是超出一个刑余之人所该有的雄心与秘密。当然了,他不是普通太监,而是郁国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在皇宫近三十年,长袖善舞,屡次审理刑部、御史台狱囚,又曾任军队监军,更凭一己之言导致数位老臣下狱或流放。终于踩着一把把残骸枯骨通向了别人所不能达的高台,甩一甩眼色,便让贪利的巴结,惧祸的依附。
火光褪去。此番相见的结末,是映弦望着韩忞的背影消失于震耳欲聋的夜色,低徊而凝重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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