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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二十岁上下的人,不谈恋爱尚可做到,不向往爱情则不可能,除非心理有毛病。
当年我们一同去插队的二十个人,大的刚满十八,小的还不到十七。我们从北京乘火车到西安、到铜川,再换汽车到延安,一路上嘻嘻哈哈,感觉就像是去旅游。冷静时想一想未来,浪漫的诗意中也透露几分艰险,但&ldo;越是艰险越向前&rdo;,大家心里便都踏实些,默默地感受着崇高与豪迈。然后互相勉励:&ldo;咱们不能消沉。&rdo;&ldo;对对。&rdo;&ldo;咱们不能学坏。&rdo;&ldo;那当然。&rdo;&ldo;咱们不能无所作为。&rdo;&ldo;人的能力有大小,只要……&rdo;&ldo;咱们不能抽烟。&rdo;&ldo;谁抽烟咱们大伙抽谁!&rdo;&ldo;更不能谈恋爱,不能结婚。&rdo;&ldo;唏‐‐!&rdo;所有人都做出一副轻蔑或厌恶的表情,更为激进者甚至宣称一辈子不做那类庸俗的勾当。但是插队的第二年,我们先取消了&ldo;不能抽烟&rdo;的戒律。在山里受一天苦,晚上回来常常只能喝上几碗&ldo;钱钱饭&rdo;,肚子饿,嘴上馋,两毛钱买包烟,够几个人享受两晚上,聊补嘴上的欲望这是最经济的办法了。但是抽烟不可让那群女生看见,否则让她们看不起。这就有些微妙,既然立志独身,何苦又那么在意异性的评价呢?此一节不及深究,紧跟着又纷纷唱起&ldo;黄歌&rdo;来。所谓黄歌,无非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呀,《喀秋莎》呀,《灯光》《小路》《红河谷》等等。不知是谁弄来一本《外国名歌200首》,大家先被歌词吸引。譬如:&ldo;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随我的爱人上战场……&rdo;譬如:&ldo;有位年轻的姑娘,送战士去打仗。他们黑夜里告别,在那台阶前。透过淡淡的薄雾,青年看见,在那姑娘的窗前,还闪烁着灯光。&rdo;多美的歌词。大家都说好,说一点都不黄,说不仅不黄而且很革命。于是学唱。晚上,在昏暗的油灯下认真地学唱,认真的程度不亚于学《毛选》。推开窑门,坐在崖畔,对面是月色中的群山,脚下就是那条清平河,哗哗啦啦日夜不歇。&ldo;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荡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rdo;歌声在大山上撞起回声,顺着清平川漫散得很远。唱一阵,歇下来,大家都感动了,默不作声。感动于什么呢?至少大家唱到&ldo;姑娘&rdo;、&ldo;爱人&rdo;时都不那么自然。意犹未尽,再唱:&ldo;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不要离别得这样匆忙,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还有那热爱你的姑娘。&rdo;难道这歌也很革命吗?管他的!这歌更让人心动。那一刻,要是真有一位姑娘对我们之中的不管谁,表示与那歌词相似的意思,谁都会走过去坐在她的身旁。正如《毛选》中云:&ldo;民主是主流,反民主的反动只是一股逆流&rdo;一样,对二十岁上下的人来说,爱情是主流,反爱情的反动也只是一股逆流。不过这股逆流一时还很强大,仍不敢当着女生唱这些歌,怕被骂作流氓,爱情的主流只在心里涌动。既是主流,就不可阻挡。有几回下工回来,在山路上边走边唱。走过一条沟,翻过一道梁,唱得正忘情,忽然迎头撞上了一个或是几个女生,虽赶忙打住但为时已晚,料必那歌声已进入姑娘的耳朵(但愿不仅仅是耳朵,还有心田)。这可咋办?大家慌一阵,说:&ldo;没事。&rdo;壮自己的胆。说:&ldo;管她们的!&rdo;撑一撑男子汉的面子。&ldo;她们听见了吗?&rdo;&ldo;那还能听不见?&rdo;&ldo;她们的脸都红了。&rdo;&ldo;是吗?&rdo;&ldo;当然。&rdo;&ldo;听他胡说呢。&rdo;&ldo;嘿,谁胡说谁不是人!&rdo;&ldo;你看见的?&rdo;&ldo;废话。&rdo;这倒是个不坏的消息,是件值得回味的事,让人微微地激动。不管怎么说,这歌声在姑娘那儿有了反应,不管是什么反应吧,总归比仅仅在大山上撞起回声值得考虑。主流毕竟是主流,不久,我们听见女生们也唱起&ldo;黄歌&rdo;来了:&ldo;小伙子你为什么忧愁?为什么低着你的头?是谁叫你这样伤心?问他的是那赶车的人……&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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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地情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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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人类的一切歌唱大概正是这样起源。或者说一切艺术都是这样起源。艰苦的生活需要希望,鲜活的生命需要爱情,数不完的日子和数不完的心事,都要诉说。民歌尤其是这样。陕北民歌尤其是这样。&ldo;百灵子过河沉不了底,三年两年忘不了你。有朝一日见了面,知心的话儿要拉遍。&rdo;&ldo;蛤蟆口灶火烧干柴,越烧越热离不开。&rdo;&ldo;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穷。&rdo;&ldo;白脖子鸭儿朝南飞,你是哥哥的勾命鬼。半夜里想起干妹妹,狼吃了哥哥不后悔。&rdo;情歌在一切民歌中都占着很大的比例,说到底,爱是根本的希望,爱,这才需要诉说。在山里受苦,熬煎了,老乡们就扯开嗓子唱,不像我们那么偷偷摸摸的。爱嘛,又不是偷。&ldo;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睡觉还想你。把住哥哥亲了个嘴,肚子里的疙瘩化成水。&rdo;但是反爱情的逆流什么时候都有:&ldo;大红果子剥皮皮,人家都说我和你,本来咱俩没关系,好人摊上个赖名誉。&rdo;&ldo;不怨我爹来不怨我娘,单怨那媒人嘴长。&rdo;&ldo;我把这个荷包送与你,知心话儿说与你,哥哎哟,千万你莫说是我绣下的。你就说是十字街上买来的,掏了(么)三两银,哥哎哟,千万你莫说是我绣下的。&rdo;不过我们已经说过了,主流毕竟是主流,把主流逼急了是要造反的:&ldo;你要死哟早早些死,前晌死来后晌我兰花花走。&rdo;&ldo;对面价沟里拔黄蒿,我男人倒叫狼吃了。先吃上身子后吃上脑,倒把老奶奶害除了。&rdo;&ldo;我把哥哥藏在我家,毒死我男人不要害怕。迟来早去是你的人,跌到一起再结婚。&rdo;真正是无法无天。但上帝创造生命想必不是根据法,很可能是根据爱;一切逆流就便是有法的装饰,也都该被打倒。老乡们真诚而坦率地唱,我们听得骚动,听得心惊,听得沉醉,那情景才用得上&ldo;再教育&rdo;这三个字呢。我在《插队的故事》那篇小说中说过,陕北民歌中常有些哀婉低回的拖腔,或欢快嘹亮的呐喊,若不是在舞台上而是在大山里,这拖腔或呐喊便可随意短长。比如说《三十里铺》:&ldo;提起‐‐这家来家有名……&rdo;比如《赶牲灵》:&ldo;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儿哟‐‐三盏盏的那个灯……&rdo;&ldo;提起&rdo;和&ldo;骡子儿哟&rdo;之后可以自由地延长,直到你心里满意了为止。根据什么?我看是根据地势,在狭窄的沟壑里要短一些,在开阔的川地里或山顶上就必须长,为了照顾听者的位置吗?可能,更可能是为了满足唱者的感觉:天人合一,这歌声这心灵,都要与天地构成和谐的形式。
民歌的魅力之所以长久不衰,因为它原就是经多少代人锤炼淘汰的结果。民歌之所以流传得广泛,因为它唱的是平常人的平常心。它从不试图揪过耳朵来把你训斥一顿,更不试图把自己装点得多么白璧无瑕甚至多么光彩夺目;它没有吓人之心,也没有取宠之意;它不想在众人之上,它想在大家中间,因而它一开始就放弃拿腔弄调和自命不凡;它不想博得一时癫狂的喝彩,更不希望在其脚下跪倒一群乞讨恩施的&ldo;信徒&rdo;;它的意蕴是生命的全息,要在天长地久中去体味。道法自然,民歌以真诚和素朴为美。真诚而素朴的忧愁,真诚而素朴的爱恋,真诚而素朴的希冀与憧憬,变成曲调,贴着山走,沿着水流,顺着天游信着天游;变成唱词,贴着心走沿着心流顺着心游信着心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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