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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第1页)

在《长兴学记》与《桂学答问》中,康有为批评清人普遍认可的&ldo;识字‐通经‐达道&rdo;这一治学方法,称其为&ldo;磨砖作镜&rdo;、&ldo;蒸沙而欲成饭&rdo;。康氏主张先从古圣贤心志入手,读通微言大义,然后再谈具体的考据问题。比如,先提出孔子改制为主,然后&ldo;字字句句以此求之,自有悟彻之日&rdo;。如此治经,方可速成。因为,一旦&ldo;把柄在手&rdo;,&ldo;天下古今群书皆可破矣&rdo;。倘若落在乾嘉诸老手中,如此公然主张&ldo;六经注我&rdo;,实在宽恕不得。但康氏立说,主要目的是&ldo;托古改制&rdo;,故注重的是政治功利,而不是学术规则。

儒家作为一种有体、有用之学,在过去两千多年的中国历史发展中,发挥很大作用。尤其是在社会动荡危机四伏时刻,儒家的经世观念必定更加深入人心。即如明末清初,留心世事,讲求实用,几乎成为知识界的共识。借用顾炎武的话来说,就是:&ldo;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rdo;这种将&ldo;经世&rdo;置于&ldo;问学&rdo;之上,一转便是斥责无补于当世政治、经济、军事者为&ldo;无用之学&rdo;。晚清国势衰微,康氏之讲经世、斥考据,仍是这一思路的延续。

在《与沈刑部子培书》中,康有为称&ldo;自弱少已好任侠之举&rdo;,日日目睹小民之难,而学界又满足于追逐利禄,夸耀其无用之考据与词章,故发愤&ldo;讲求经世救民之学&rdo;。在康氏看来,其时士大夫无力应付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原因就在于&ldo;今天下博闻强识之士不少,患无知道者,尤患无任道者&rdo;。康氏自视甚高,个性极强,乃百折不回的理想家,非一般注重可行性论证的学者可比。梁启超为其师作传,称其&ldo;由阳明学以入佛学,故最得力于禅宗,而以华严宗为归宿焉&rdo;。但养直方刚大之气,万法唯心,毅然自任,行大无畏,虽千万人吾往矣,古往今来干大事业者,多有此等气概与精神。此等极主观极自信之理想家,根本不屑于纠缠名物训诂之类的&ldo;琐事&rdo;。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称其师&ldo;万事纯任主观&rdo;,认准了&ldo;孔子改制&rdo;,不惜蔑视事实,强之就我,如此不守基本的学术规则,并非理想的&ldo;学者的人格&rdo;。

可是,康氏本来就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学者。作为政治家与思想家的康有为,远比作为学者的康有为贡献大。你不能想象一个基本不懂外文与西学的&ldo;学者&rdo;,敢于开设&ldo;万国史学&rdo;以及&ldo;外国语言文字学&rdo;之类的课程。而康有为主讲万木学堂,偏设此课。不是&ldo;能够&rdo;,而是&ldo;必须&rdo;‐‐这就是理想家的思路。读康有为的书,确实痛快淋漓,有一种解放的感觉。学界需要这种敢于&ldo;胡思乱想&rdo;的&ldo;异端&rdo;。大刀阔斧的开路先锋,会留下许多遗憾,但其&ldo;气势&rdo;,值得后人永远追怀。

康氏的&ldo;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rdo;的担当精神,对其时的青年,如大海潮,如狮子吼。但传统儒生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蕴涵着&ldo;吾曹不出如苍生何&rdo;的自我感觉。晚清以降,知识者实际上已经不再主宰整个社会的命运,政权的合理性、合法性以及正常运转,已经不再依赖于&ldo;大儒&rdo;的出山。读书人的&ldo;经世致用&rdo;,很可能只是一相情愿。不只是&ldo;经世&rdo;是否办得到的问题,康氏的以经术为政论,有将一切问题政治化的倾向;或者说,允许甚至鼓励政治家对社会价值的&ldo;独占&rdo;。对所谓的&ldo;无用之学&rdo;的攻击,便潜藏着对学术独立价值的否认。此举,影响着此后整个20世纪中国学术文化的进程。

《康南海自编年谱》记光绪五年(1879)入西樵山读书,是我最喜欢的一段文字。在广州念大学时就曾拜读过,那时只是欣赏其少年意气、文采风流。为了这节文字,还与友人相约游西樵。出发那天,刚好下大雨,计划于是取消。此后兴趣转移,再也没有西樵寻访康老夫子的雅趣。

十多年后,因研究学术史,重读康氏自撰年谱,仍对其二十二岁入山读书的那段追忆大为着迷:以西樵山水幽胜,可习静,正月遂入樵山,居白云洞,专讲道佛之书,养神明,弃渣滓。时或啸歌为诗文,徘徊散发,枕卧石窟瀑泉之间,席芳草,临清流,修柯遮云,清泉满听。常夜坐弥月不睡,恣意游思,天上人间,极苦极乐,皆现身试之。始则诸魔杂沓,继则诸梦皆息,神明超胜,欣然自得。

正是在这一年,康有为初游香港,&ldo;乃始知西人治国有法度,不得以古旧之夷狄视之&rdo;,于是,在拜读国人&ldo;经纬世宙之言&rdo;外,又添了&ldo;渐收西学之书,为讲西学之基矣&rdo;。

《当年游侠人》 第二部分最后一个&ldo;王者师&rdo;(3)

这一兼采西学的思路,对于现代中国文化建设,自是生死攸关。可我还是更看重其独学西樵时之&ldo;专意养心&rdo;。康氏有别于晚清诸多博学之士的,是其&ldo;圣人气象&rdo;。此&ldo;圣人气象&rdo;之养成,与西樵山水颇有关联。正是西樵读书,使得其由独好陆王而醉心道释,冥心孤往,探本溯源,深有所悟。

梁启超《南海康先生传》述及此次修行时称:&ldo;先生一生学力,实在于是。&rdo;说&ldo;学力&rdo;容易引起误解,以为指具体的知识修养或安邦治国之计。说&ldo;心性&rdo;或许更合适些,既有儒家的&ldo;尽心知性&rdo;,也有佛家的&ldo;明心见性&rdo;。具体说来,梁氏所称道的&ldo;浩然出出世而入入世,横纵四顾,有澄清天下之志&rdo;,以及唯我独尊的气概,慈悲普度的心境,都与常人理解的&ldo;学力&rdo;不大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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