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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市场的诱惑（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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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市场的诱惑

文学似乎真的被彻底推向市场了。

政治不再轻易干预创作，官员们也很少以官方的面目对某一部文学作品正式表态，甚至也很少对文学发表指示性的讲话和文件，把文学完全交给市场去调节。

一位老作家忧心忡忡地打电话给我：“这是怎么回事？国家对文艺不管了，没有声音了！”有更多的作家则认为，文学接受市场调节，比被政治干预要宽松得多，进步得多。反正早晚都要走这一步，都要面对市场。

作家拍卖书稿。出版社买断作家。一部电影剧本可卖几万元。搞一部系列电视剧票子要用书包装。一部《废都》被炒得沸沸扬扬。《白鹿原》并不张扬同样占据了庞大的市场……

于是，人们认为文学只是听凭市场的选择，倒也简单了。不就是为了赚钱吗?严肃文学作家如果一门心思只想赚钱，同样也会有办法的。

就看怎么写了……

经过这一两年的市场调节，文学生态是不是有了变化?至少打破了沉闷，使文学的尴尬境况有了缓解。当然，也许有人认为文学更尴尬了。

无可否认市场有宽厚、积极的一面。同样也无可否认，市场是残酷的，它基本上是个魔鬼。被拒绝，被淘汰，固然体现了市场的残酷无情。市场的笑容满面，一哄而起，捧往死里捧，反而更见其残酷性。

比如：近两年来，市场对随笔的需求量猛增，各报刊纷纷开辟随笔专版，作家们纷纷开办随笔专栏，读随笔的人多，写随笔的人也不少。于是没有感觉强挤。有一分感觉往里面掺九分水，敷衍成篇。随笔变成了“水”笔、水货，“随笔热”变成了“随笔滥”。有些人的随笔已经惹起了读者的厌烦，随笔正在丢掉可喜的市场。作家们，尤其是一些名家，缺乏自重，错误地估计了市场，以洗脚水去充塞自己的随笔专栏，很快便把自己卖臭了，把牌子卖倒了。

难怪中国的产品少有长久的名牌，试生产阶段是好的，一有了点名气便自己砸牌子。

就在这种时候又有一家出版社想出版一本我的散文集。编辑的热情很高，其理由是他喜欢我的散文一这算什么理由？他不喜欢我的散文就不会来找我。关键是市场喜不喜欢我的散文？

作家要经受多少考验？读者的考验、批评的考验、生活的考验、时间的考验、文选的考验……如今又增加了一项——市场的考验。

编辑很有信心，叫我只管把书编好，发行的事不要操心。

不操心是不可能的。集中零零散散的作品，选编成一本书，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然而作家首先考虑的不是这本书的价值，而是它能卖出去多少？出版社赔了钱怎么办？

惶悚不安取代了欣慰。

作家们都喜欢说创作的欢乐在于创作的过程，不完全等同于制造物质产品，其欢乐在于收获。这话说起来很高雅，很中听，然而不可靠。世界上有只管耕耘不问收获、甚至是从不收获的作家吗？那他就只是“作”，而不会成“家”。事实上任何收获都是对所付出劳动的一种报偿，给人以慰藉和快乐。想起某些前辈古人，写书是为了“藏之名山，传于后世”——虽然能藏住的书很少，这想法却实在聪明得很。不必担心市场问题，写书不是为了卖，先就立于不败之地，何惧市场风云变幻。尽管“传于后世”也是为了给别人看——今人比不得古人，吃着现代人间烟火，写作更不纯是自己的事，首先是为了给别人看，倘是只图自娱、自赏、自慰，我怕连一篇作品也写不出。足见我的不清高。

而且还很清醒地知道，在作家和读者之间横隔着一个市场，无法逾越，无法回避。市场以它铁板一块的原则强加于作家和读者。

那就编吧。以前编书总觉得读者就站在自己身后。现在编书却感到前面有个市场正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望着我。

虽然精选不一定就能出精品。但精品必定是经过时间和读者精选出来的。筛选一次总会筛掉一些更差的。这编选的过程不只是对市场负责，同时对自己也有了新的认识，新的理解。

对市场被动地适应，消极地迁就是不会有前途的。重要的是保持自己的品位，保持自己的优势，既然到目前为止对我的作品来说还是“卖方市场”，只要自己不滥，市场就不会丢失。作家应以一种高姿态进入市场，市场不怜悯弱者。

我仿佛又有了机会选择自己的人生——编一本散文集子如同又经历一次生活。写作的确使我经历了许多人生，在自身生命之外又增加了新的生命，冲破甚至超越了自己人生的局限。这本书也许可以视作是高度集中的人生经历。

我不再想市场，只想把这本书编的让自己满意。

我首先对自己的文字世界生出一种虚无，我想要的东西其实并不真正需要。我感觉到的东西其实没有。我已不存在，存在着的只有文字。它代替了我，就像组织部门的每一袋档案都取代了活生生的灵魂一样。

我奉献出理想的热情，将痛苦和不安自己留着。人也许就是这样来完善自己一至少这是我的希冀。

编进集子的并非都是我所重视的，但都是我倾注了感情的。我以为写散文比写小说需要更真更纯的感情。我不但是为自己选，也是为读者选。凡能代表我的，各样都有一些。不论丑俊，都是我。

大致有这样几类：

——我想通过散文找到的是自己的心灵和现实之间的联系。在自己的散文里，我是赤裸的，坦白的，并不遮掩。即使在眼花缭乱的生活里也寻找属于我的东西，真诚地尽量朴素地表现这种东西。

——我相信小说没有虚构和非虚构之分，我的所有小说都靠虚构。但不在虚构中制造不真实的东西。散文则不同，无论写事写物写人写情，都是真的，没有虚构。

——我尽力把生活表达得同我的感受一样，而不是同别人的感受一样。回避散文惯有的公认的技法，躲避华丽、矫情。像生活一样松散、真实、繁复、实在。着重随意性和突发的情感。有真情，有思想，才能支撑散文的骨架。正因为我这样要求自己的散文，才有我的散文。

然而，我的散文写得太少了。

在文学上两点之间最近的距离很少是直线。文学和市场的关系亦如此。我在编选的过程中重温了自己这几年来的所感所思所忧所喜，看到了生活的直路、弯路以及人的优势、劣势。

作家的存在是通过他的作品来体现的，而不是他的解释。我还是做了解释，大概是出于对市场需求的考虑。

面对花花绿绿的现代商品市场，大谈写散文的甘苦，不是有点可悲吗？却也并非全是“对魔鬼弹琴”。我相信在作家心里有份量的东西，在市场上也会有份量。

市场的选择是严酷无情的，作家却不可能以牙还牙，以同样的严酷无情对待写作和对待市场。作家拥有的是丰富的感情，你有情，市场或许也会有情。你无情，市场则绝对不会对你有情。

这篇短文就算是跟“魔鬼”的对话吧。但愿市场这个魔鬼能够听懂它。

1994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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