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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丁是搭乘第二天中午的一架东航班机离开北京的,这是他所能买到的前往杭州的最早的一个航班,这架飞机的头等舱里还有一个空位,如果不买就需再等一天才能启程。www.25shu.com头等舱的价钱与经济舱相比几乎高了一倍,韩丁犹豫了三秒钟还是买了。当然,无论经济舱还是头等舱,机票都是自费的。
他并没有对罗晶晶坦白他突然南下的真正事由,他只说所里有个急事让他立即去一趟杭州。罗晶晶早上起来嘟囔着非要陪他一起去不可,那副小鸟依人的样子似乎标志着她已彻底摆脱了痛苦,恢复了常态。
他真的很想带她去,带一个心爱的女孩出门远行是一件多么心旷神怡的事情,但他不能真的这么做。他哄着罗晶晶说:“这可不行,这是出差,还有别人呢。再说机票也来不及买呀。”于是罗晶晶又改口说要送他去机场,他也没让。“你再好好睡睡吧。”他说,“我还得先到所里去一趟呢。”
韩丁这是第一次去杭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他知道杭州是个玩儿的地方。但这次,苏堤白堤、断桥残雪、柳浪闻莺、三潭印月……那一个个名冠天下的风景都不是他的目的,他来这儿是为了找老钱,让老钱在监狱工作的那个熟人,带他去会会那个名叫张雄的犯人。
在韩丁的预料中,这个张雄十有八九就是他以前见过的那个大雄。
其实韩丁并不想来,他并不情愿有这样一趟杭州之行。他早就烦了这个没完没了的案子。这个案子差点把他现在的生活、未来的幸福全部打乱了、摧毁了。他实在不想再让自己,也再让罗晶晶,重来一遍地掺和进去。
但他还是来了,乘了最快的一班飞机,飞到了杭州。
韩丁一下飞机就打老钱的手机,老钱手机关了,他就直奔老钱下榻的望湖饭店。他在饭店的大堂一直等到了晚上十一点,两眼望穿了才等到老钱从外面哈欠连天地回来。那天晚上他就住在老钱的房间里,老钱累了没有多谈,只在睡前匆匆说了这件事大致的来龙去脉。事情起源于杭州市检察院监所检察处在所驻监所内开展的一场发动在押人员检举揭发犯罪线索的活动,在活动开始的一周后,钱塘分局看守所两个因为盗窃倒卖建筑材料而被捕的在押人员在监所内动手打架,打完后其中一人当天向民警检举揭发另一人有命案在身。据他揭发,那个名叫张雄的在押人员过去喝醉了酒曾经说他在平岭杀过一个名叫四萍的女人,说那个叫四萍的吃他的喝他的还敢冲他发脾气,所以,他就把她宰了。现在钱塘分局看守所已经把这个张雄改为重点关押,这事是老钱到看守所会见委托人时听看守所的人闲聊出来的。至于这个揭发出来的线索下一步怎么调查核实,检察院是不是已经移交给了杭州市公安局,杭州市局是自己办还是转给平岭市公安局,老钱一概不知。也许检察院和公安局都不着急,反正犯罪嫌疑人已经在押,早一天查晚一天查反正都跑不了他。
但韩丁不能不急,因为这涉及龙小羽的生死,尽管龙小羽和他是一对冤家对头,但中国有句老话叫人命关天。何况,韩丁不管怎么说都是他的律师,律师不管怎么说都不能让他的委托人死于冤情。
那天晚上老钱熬不住瞌睡,倒头下去鼾声即起。时间已经是夜里十二点钟,韩丁跑到客房的卫生间,关了门在里面给姚大维打电话。姚大维的手机关了。韩丁又不知道姚大维家里的电话和他的呼机,无奈之中直接打查号台查询了平岭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值班电话。法院的值班室果然有人值班。韩丁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和身份,说自己是龙小羽杀人案的一审律师。法院的值班干部问他有什么事。韩丁说想问问龙小羽的死刑执行了没有。值班干部说:“这个我不太清楚,你还是明天亲自来法院找主审法官问问吧。”韩丁说我现在在杭州呢,我这边可能有个新线索。值班干部说那你更得找主审法官了,跟我说没用。韩丁也知道跟他说没用,而且人家隔着电话也辨不清他是真律师还是假律师,还是企图劫持法场枪下救人的亡命之徒。
韩丁挂了法院的电话,又拨了平岭市公安局看守所的值班电话,可能是基于同样的原因,接电话的人也不肯多说一句,而且态度很凶,完全是怀疑的口吻,盘问了半天最后回答:“不知道!你明天自己去法院问吧!”电话就挂断了。
韩丁坐在卫生间的马桶盖上,呆呆着发愣。
第二天早上,韩丁早早就把老钱摇醒了,让他快些联系钱塘看守所。老钱在钱塘看守所的那位熟人名叫刘青泉,说好了让韩丁上午过去,韩丁就过去了。过去以后知道这位刘青泉只不过是看守所的一个普通民警,没多大权的。他带他去见了分局预审科的一位冯科长,冯科长看了韩丁的证件,又问了好多问题,最后还是没让他见张雄。他公事公办地说这个检举是由检察院直接受理的,你要了解案情去找检察院才行,我们无权提供什么情况,我们也提供不了什么情况。
那位冯科长本来就是行色匆匆的模样,草草应付几句便说他很忙还有事,起身先走了。韩丁只好跟出门再找刘青泉。刘青泉爱莫能助地摊开手,也换了推托的口气:“我知道的情况都跟你们钱律师说了,更多的我也不知道。”韩丁说:“这样吧,我只求您一件事,您让我看看这位张雄的照片行不行。只要人对上了号,我就有数了。”刘青泉想了想,转身走进了他的办公室,过了一会儿走出来,手里拿了一张什么表格,表格的右上角贴着一张一寸大小的黑白照片,给韩丁看。韩丁看一眼,点头说:“行了。”
韩丁出了看守所,就站在车来车往的街边,再次给平岭市中级人民法院值班室打电话。电话接通后他再次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和身份,然后索要龙小羽案主审法官的电话。对方不知他的真伪虚实,电话自然不给。韩丁急了,说:我现在有新的证据,可能会证明原来的判决有错误,请你们先不要执行龙小羽的死刑,我马上赶到平岭来。对方也不客气,说:“死刑的命令是最高法院下达的,你打这一个电话就可以不执行了吗?你有证据你就把证据拿过来!”韩丁说:“好,我马上过来!”
杭州当天没有直达平岭的飞机。韩丁只能坐火车。最快能到平岭的就是南昌至北京的直快,那趟车路过杭州也路过平岭,但卧铺和坐席都卖光了,韩丁就买了一张站票,在夜里十一点钟登车离开了他连模样都没能仔细看清的这座天堂古都。
他必须马上赶到平岭,他不能再找杭州的检察院公事公办地调查核实,等检察院核实完他的身份再经过一通请示报告最后同意向他介绍案情的时候,龙小羽说不定早成枪下之鬼了。
他必须刻不容缓地赶到平岭去,因为他料定最高法院的死刑命令尚未执行。如果已经执行,平岭市中级法院和平岭市局看守所的值班人员至少应该知道的,如果已经执行,他们完全可以在电话里立即告诉他。
二○○○年五月二十三日清晨七时十一分,韩丁满脸疲倦、步履蹒跚,走出了平岭市火车站。他站在站前广场上,迎着从远处的楼群中吹来的风,风把路边那些铁皮做成的广告牌吹得轰隆作响,就在这轰隆作响的风声中,韩丁快速拨打着手机号码。
这一天,也是最高人民法院签发对龙小羽执行死刑命令的第六天。早上八点,负责执行枪决的平岭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审判人员、负责临场监督的平岭市人民检察院的检察人员,以及全副武装的一队法警,准时来到平岭市公安局看守所。他们向看守所民警出示了执行枪决的命令后,提出了死囚龙小羽。
龙小羽这一天没有吃早饭,尽管这一天的早饭和往常相比格外丰盛,有鸡蛋、酱肉和面条……虽然是早饭,还给了一点白酒。这些美食美酒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摆在了龙小羽的铺位前,但直到他被提出监室时,那些酒菜也纹丝没动。最后的这顿早餐龙小羽水米不沾也说明他确实是一个内心脆弱的人,他确实拿不出那种临刑前大吃一顿再说两句豪言壮语为自己送行的“英雄气概”,或许人间真有某些割舍不了的东西使他无法视死如归。所以,等待死亡对他这样的人真是一种难熬的折磨。他已经几天没睡,看上去面容枯槁,人显得很瘦,但他在被带进一间讯问室时腰板还是挺直的,神色也还平静。执行法官要在这里对他验明正身,这是他死前需要履行的最后一道手续。
这间不大的讯问室里几乎站满了人,站满了身穿警服和法院、检察院制服的男人,他们全部面目严肃,让人觉得杀气腾腾。龙小羽被带到一张桌前站好,他目视着对面一位年近六旬的年长的法官,他看那法官的眼神几乎像看一位严厉的父亲。而法官的目光则专注在一份表格上,那上面大概记录着犯人的姓名性别年龄和案由。
法官连头都没抬便开始发问:
“你叫什么名字?”
“龙小羽。”
“你的籍贯是哪里?”
“浙江绍兴石桥镇。”
“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一九七八年一月二十三日。”
……
这不过是程序,冰冷得没有一丝生气,一切问答都简洁快速地进行。问到此处,法官才抬头看他一眼,目的大概是为了与照片进行比对。然后说:“龙小羽,你因故意杀人罪被依法判处死刑,根据最高人民法院签发的执行命令,今天对你执行死刑的判决。你还有什么遗言、信札要交代吗?”
龙小羽没有马上回答,他似乎是想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我有一只手链,是我父母给我的,进来时放在警察那里了,我想带它走。”
法官愣了一下,对这个问题似乎没有准备。但犯人的这个要求并无不合理之处,拒绝不免太过无情。幸而在他犹豫的片刻,旁边的一位看守所的民警像是早有准备似的把那只手链拿了出来,解决了这个难题。
“这就是他的手链,是我们扣押保管的。”
看守所民警把手链拿给法官过目,是否可以满足犯人的请求须由法官定夺。法官拿过那串手链端详一眼,那是一串珍珠手链,每个珠子都一尘不染晶莹剔透。比较奇特的是,在那一串莹白的珍珠中间,还缀连着一颗碧绿光亮的玉珠,让人格外注目。法官严肃地审视一遍,把这串珠子还给民警,然后点了一下头,说:“可以给他带上。”
看守所民警走过去,想把这串手链戴在龙小羽的手腕上,法官干预了一句:“不要戴在手上,可以放在他的衣服口袋里。”民警看一眼龙小羽,然后把那串珠子塞在了他胸前的衣兜里。
看民警放好了珍珠,法官又问:“龙小羽,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龙小羽的视线从放了珠子的衣兜上抬了起来,摇头说:“没有了。”
法官随即侧目,冲旁边的法警点了一下头,同时发布命令:“把犯人押赴刑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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