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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天照常开始。九点以后,龙小羽照例打电话到黄鹤湖别墅,把今天收到的文件名目一一念给罗保春听,请示罗保春是自己过来批阅还是由他把文件送去。罗保春在电话里的声音显得很疲倦,像是尚未睡醒,他让龙小羽把文件送过去,还让他出来时顺便去一趟罗家小院,接他的女儿来一趟黄鹤湖。
听到要接罗晶晶,龙小羽难以掩饰地兴奋起来。他和罗晶晶正是热恋阶段,恨不能分分秒秒朝夕相处。他兴冲冲地刚要出门,迎面撞上扩建工程筹建办的马主任,听说他要去黄鹤湖,便从皮包里取出一沓厚厚的材料交给他,让他送给罗总过一下目。龙小羽一边点头应承,一边接过材料,材料是装订好的,封面的标题突然让龙小羽触电般的全身激灵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
“这是什么?”
“这是咱们厂扩建工程的标底和整个工程的预算。预算是请市建委指定的监理公司做的,格式都符合投标的要求。你跟老板提醒一下,明天下午是发标会,几家想来投标的单位我们都通知了。这个标底是按罗总当初确定的原则制定的,昨天晚上刚刚送过来。先给罗总过过目,没问题的话我们将来就按这个开标了。要有问题的话还可以再改,不过,再改还得另付监理公司费用,人家是做一次收一次费。”
马主任唠唠叨叨,龙小羽似听未听,他的心跳开始加快,咚咚咚地直撞胸口,脸上也有些赤热,做了亏心事似的。他慌张地把材料装进公文箱,然后应承着马主任,脚步发飘地下楼上车,每一步都迈得有点心神不定。好在他并没有忘记让司机先把他拉到罗家小院,叫起了还在睡觉的罗晶晶。
罗晶晶看来早已接到父亲的电话,听见龙小羽在院子门外一本正经地按铃就衣冠不整地跑去开门放他进来。她睡眼惺忪地问:“你怎么来得这么快?”又问:“我爸叫我去做什么?”龙小羽说:“我怎么知道?”他说完抱着罗晶晶亲了一下,说:“快点穿衣服,司机还在门口等着呢。”
罗晶晶没去穿衣服,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让龙小羽心惊肉跳的话来:
“我爸是不是发现咱俩的事了?”
龙小羽一下愣住了,罗晶晶猛丁这么说把他吓蒙了,几乎下意识地相信他们真的东窗事发。喘息片刻,他用虚了的声音说:“不可能……”
罗晶晶全然没有龙小羽那样紧张,她甚至还带着几分满不在乎的神情,说道:“其实还不如就跟我爸明说了,肯定没关系的。我决定的事,我爸不会强迫我,他也强迫不了我。”
龙小羽不知道罗晶晶是随便这么一说还是认真的,他领教过罗晶晶在生活小事上的任性,他害怕她在大事上也这样任性而为。龙小羽后来对韩丁承认,他那时对罗晶晶的个性还远未吃透,他常常摸不清她下一分钟将会做出什么一意孤行的事情。
所以,那天他的表情有点急,语调也有点没压住,他用气急败坏的表情和语调想制止罗晶晶:“我不是都跟你说了吗,我现在不能让你爸知道,你为什么大事小事都不听别人的,这事咱们不是都说好了吗?”
罗晶晶没想到他会生气,她本想在他面前表现出她对爱情的勇敢、坚定和义无反顾,但他却生了气。罗晶晶委屈地扭头进了卧室,赌气地对跟进来的龙小羽不搭不理。龙小羽跟进卧室,坐在床上,慢慢放缓了口气,那口气中有几分歉意,也有几分恳求:“先别告诉你爸好吗,咱们的感情,你爸一下理解不了的。他要是坚决不同意,你能跟他吵架吗?你知道他有心脏病的……”
龙小羽好言相劝,罗晶晶默不作声。龙小羽以为她气消了,上去刚想抱抱她,没料罗晶晶把他伸过来的手挡了一下并且使劲一甩,一只手指不巧钩在了龙小羽的珠链上,只听啪的一声,珠链崩断,雪白的珍珠飞溅开来,像一朵浪花突然绽开的瞬间,紧接着他们满耳都是噼里啪啦的银珠落地声,那声音嘈嘈切切,既热闹又悦耳,之后的刹那间又静得吓人。
两人都愣住了,那散落一地的声音,那散落一地的珠子,把事态夸张得有点严重,在愣了片刻之后龙小羽先开了口,他不知所措地说了句“对不起”。
罗晶晶碍着面子,什么都没说,像刚刚闯了祸的孩子那样假装还生着气。她转身坐在床上,歪着头不理他。但眼睛的余光看到龙小羽默默地蹲下来捡珠子,她的心一下子酥软了,愧疚万般。她当然知道这串珠链是龙小羽的珍爱之物,寄托着他对父亲的一腔哀思。
散掉的珠子一粒一粒地重新聚拢在龙小羽的掌心里,但不见了那根尼龙线。罗晶晶直直地伸出两只手,两只掌心向上翻。“给我吧,”她说,“让我帮你串起来。”
龙小羽知道她气消了,听话地将珠子倒在她的手心里,罗晶晶看着那一捧珍珠白,脸上的线条柔和了。她抬头命令龙小羽:“你先把脸背过去,现在我要换衣服。”
龙小羽把气松下来,咧开嘴角笑了笑,拎着手提箱离开卧室来到客厅里。他把手提箱放在沙发上,进了卫生间,在卫生间里解了手,又洗了手,洗手时想起了什么事,动作犹疑地关掉水龙头。他走出卫生间,看到客厅里静静的,又听听卧室里也静静的,他轻手轻脚提了沙发上的公文箱,重新进了卫生间,顺手反锁了卫生间的门。他把公文箱放到洗手池上,转动数码锁,啪的一声响,箱盖打开了,摆在上面的,正是祝四萍要的那东西,那份名叫“标底”的机密文件。
他手指略略发着抖,把印有机密二字的封面翻开来。他是学过经济的,这东西一看就明白。标底后面还附着工程预算表和单位项目收费表等一整套文件,他把这一套文件快速地看一遍,大都数字表格之类的,很难一目了然。他拿出笔,笔尖抖抖地,把“标底”上的几个主要数据草草记在从洗手池边顺手拿来的一张倩碧的说明书上。这时他听到卫生间的门被砰砰砰地敲得山响,罗晶晶在门外叫:“你快点,我要洗脸!”他慌慌张张地将那张已经携带了重要商业机密的倩碧说明书塞进裤子的口袋里,关了手提箱,慌慌张张地打开了卫生间的门。罗晶晶一脸坏笑,问他:“锁门干什么,咱们都老夫老妻了还怕我看?”
龙小羽的脸肯定红到脖子根了,额头上也蹿出汗来,他结巴了一下,说:“你换衣服不是也不让我看吗?”
罗晶晶走进卫生间,说:“你早上做的什么饭?早凉了吧,你给我热热去。”
龙小羽这时才想到放在餐桌上的牛奶和烤面包什么的肯定早凉了。但他说:“你自己热吧,司机在外面等着呢,我进来这么半天不出去,司机该怀疑了。”
罗晶晶说:“那我不吃了。”
龙小羽无奈,只好说:“那我给你热,你快点洗。”
罗晶晶说:“我真不吃了,我还怕长胖呢。”
龙小羽说:“那我先走了,要不然司机真要问我进来这么久到底干什么呢。”
龙小羽拎着手提箱要走,罗晶晶又叫住他,过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说:“你就跟他说,咱们干这个呢。”
龙小羽走出罗家小院,重新回到车上。司机果然唠叨说:“那大小姐还没起吗?这么难叫。”
龙小羽顺水推舟地应和了一声:“啊,起来了,马上就出来。”
罗晶晶又磨蹭了好半天才姗姗走出罗家小院。她上了汽车,一个人坐在后座上。当着司机的面,和龙小羽之间互不正视、互不搭腔。龙小羽低声对司机说:“走吧。”
汽车把他们拉到黄鹤湖别墅,一进屋,罗晶晶先进书房见她爸爸去了。龙小羽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等。保姆给他倒了一杯茶之后,就不言不语地走开了。客厅里很安静,龙小羽默默地坐着,他或许能从这出奇的安静中,体会到黄鹤湖的寂寞。他侧耳倾听,竭力想听到一点声响,他听到的只是书房那扇厚重的木门内,罗保春父女叽叽咕咕的说话声。他很想听清他们说什么,他把注意力高度集中在那个方向,但劳而无功。书房里的说话声忽生忽灭,时断时续,若有若无,他尽管什么也听不清,但本能地疑心他们是在谈自己。这个疑心刚一闪现,龙小羽的全身就激出了一层冷汗。他真害怕罗晶晶一时兴起,仗着她爸爸疼她惯她,控制不住把他们的关系和盘托出,他完全判断不出当罗保春知道了这段恋情之后会做何反应,怎样处置。他几乎不敢幻想罗保春会无条件尊重女儿的选择,无条件接受他这个穷途末路的流浪青年一步登天地成为自己的乘龙快婿,他做梦都不敢往那儿想,那简直是神话!他能想到的只是罗保春会大发雷霆,不是对罗晶晶,而是对他。他对罗晶晶不能怎么样,对他却绝不饶恕。也许在罗保春的眼睛里,女儿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如果有人,特别是像龙小羽这样一个刚刚解决了温饱的家伙胆敢得寸进尺地把女儿从他的羽翼下这么拉走的话,罗保春说不定真的会像一只发怒的母鹰那样,一口把他叼死!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担忧和恐惧,书房里父女两人的哝哝低语忽然明显地放大了,似乎很快升级为一场争吵。接下来那扇厚重的房门砰的一声打开了,罗晶晶沉着娇嫩的小脸走出来,她看一眼从客厅的沙发上张皇站起的龙小羽,红红的嘴唇一咧,想哭,但忍住了,脚步也没有停顿,径直走进对面的房间里,砰的一声把房门重重地关住。
整个别墅在房门响过之后显得更加安静,龙小羽向书房的方向张望了一眼,罗保春并没有出来,书房的门大开着,里面鸦雀无声。
龙小羽提了那只公文箱,脚底像踩着棉花一样,虚一步实一步地走过去。他站在书房门口,胸口怦怦跳着,试探着往里看,他看到罗保春板着面孔,阴沉地坐在大班台的后面若有所思。龙小羽迟疑片刻,硬着头皮走进去,竭力做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叫了一声:“罗总……”连他自己都听得出声音中那份克制不住的心虚。罗保春抬起眼睛,看了他一下,沉着嗓门“唔”了一声。这“唔”的一声,虽然情绪不高,但却分明是平和的,让龙小羽悬在喉咙的那颗咚咚乱跳的心,忽地一下回落到原位,全身的肌肉也随之放松下来。他当着罗保春的面,打开公文箱,取出箱里的文件,一一摆在大班台光可鉴人的台面上,这时他突然觉得自己筋疲力尽。
“罗总,”好在他还保持了明快干练的语调,声音清朗地说道,“这是扩建工程招标的标底,筹建办马主任说请您尽快把意见告诉他们,明天就是发标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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