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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丁说:“我们说好的,只要我们尽力了,案子无论胜负,互相都不埋怨,你还记得吗?”
罗晶晶说:“谁说埋怨你了,我只是想问问,你对明天出庭辩护,有多大把握。”
韩丁说:“从我现在拿到的证据看,法院再判他杀人肯定是太勉强了。我想,至少说服法官不定他的死罪,应该是有希望的。”
罗晶晶说:“不定死罪,就说明他没杀人。他没杀人,就说明他无罪。他无罪,就应该放了他。难道法官会既不杀他,又不放他吗?”韩丁说:“审判的进程可能很复杂,很多情况是难以预料的,并不是认定不了死罪就马上能放他出来,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
终于有一辆出租车在他们面前停下来,韩丁打着伞往车前走,走了两步发现罗晶晶没有跟过来。她还站在原地,任雨水淋湿双肩,韩丁惊异地叫她:
“喂,怎么啦?上车啊!”
罗晶晶依然没动,雨流在脸上,像泪水一样。她怔怔地问:“你是说,他就是没罪,也出不来?”
韩丁走回去,把伞遮在她的头上。罗晶晶的样子让他心中不快。他不满地沉默了一下,开口道:“你当初不是说,只要他能活下来,能不死,你就知足了吗?”
罗晶晶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他从这目光中看到了她的疑心和抱怨,罗晶晶说:“我不明白,是法院不想让他出来,还是你不想让他出来。”
是的,也许在韩丁的潜意识里,他真的不想让龙小羽出来,但他从没真的这样想过。他作为龙小羽的律师,要真这样想,就等于没人性了。所以,罗晶晶的这句话就不免说得太狠,太过分。而且隐隐地戳到了韩丁的痛处,令他恼羞成怒,他控制不住地让自己的愤怒从声音中发泄出来:
“什么意思呀你?我这一个月什么都没干行了吧!我几次到平岭来到绍兴去,花这么多钱我是玩儿呢,旅游呢,行了吧!”
罗晶晶见他生气,马上退缩了,开口想说缓和的话,但她的缓和无形中却变成了争辩和提醒。
“我没说你什么都没干,我是怕你讨厌他……”
“对,我是讨厌他,要是法院判他无期,我就给他辩成死缓,要是判死缓,我就让法院枪毙他,行了吧!”韩丁越说越气,“既然你把我想得这么坏,当初干吗找我辩?既然这样明天我也甭出庭了。我不沾这个事你该放心了吧。明天你自己去给他辩,材料我给你准备好,你看着哪份能用你用哪份,哪份没用或者还能害了他你就给撕了,到时候法院是杀是放都不关我的事,都和我没关系,行了吧!”
韩丁说到一半罗晶晶就哭了,她的抽泣和眼泪并没有让韩丁稍稍息怒,反而让他越说越来劲了。那辆等他们的出租车早被另一对男女捷足先登,晃动着车前的雨刷开走了。韩丁把雨伞往罗晶晶怀里一塞,怒火上头地扭脸就走,他大步过了马路,听着罗晶晶在身后的哭声也没有回头。
他没想到在开庭的前一天他们会因为龙小羽而翻脸。在过去的一个多月中,他们为了龙小羽而同心协力,四方奔走,连夜里做梦都梦的是这件事,可没想到胜利在望时居然闹翻。
韩丁也想哭,他委屈透了!可他脸上只有雨水,没有眼泪。他快步走,走到浑身湿透了,才发觉自己不仅心冷,身上也不胜其寒。寒冷使他冷静下来,气慢慢地消了,但他不想早早地回去。他冷得受不了便走进一家路边的桑拿店,他在一个水清见底的大池子里一直泡了两个小时把身子泡暖,等服务生把他的衣服全都烘干了他才出来。从桑拿出来时雨已停了,天也黑了,他想回工人新村去,拦住一辆出租车又挥挥手放掉了,然后沿着街往相反的方向走,走进一家小餐厅,坐下来点了两个菜,还要了一瓶冰啤酒,对着嘴大口喝,嘴里和心中俱是苦不堪言。他从未这么喝过酒,一瓶酒咚咚咚地喝下去,菜没怎么动,脸和眼睛都红起来。
借着心里的酒劲,他真想大声问自己:你还爱她吗,还爱这个其实并不爱你的女孩吗?你为了得到她的爱,才去救她爱的那个人。等把她爱的那个人救出来,她也就彻底不爱你了。你做这件事的动机,与这件事必然会达到的目的,竟是如此矛盾!这矛盾你以前不是不知道,不是没预见,只是你一直苟且偷安地骗自己,骗自己罢了!
他骗自己是因为他一直幻想罗晶晶还是爱他的,她对龙小羽只是旧情未了,只是仁义之心,只是不忍看着他死去而已。但现在,当他一步一步地了解了罗晶晶和龙小羽的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了解了那段爱情由滋生而发展而炽烈的每一个进程,他的信心也开始一步步地崩溃,他的自我感觉也一步一步地离位。那样的爱是不能忘记的。他甚至不知道当龙小羽以无罪之身走出监狱的那一天,当龙小羽和罗晶晶像恋人那样重新拥抱在一起的那一时刻,他会不会像个失败的“第三者”那样,自己转过脸,讪讪地离开。
他摇摇头想否定自己,他能感觉到酒精在脑袋里晃来晃去。他昏昏沉沉地打开皮包,从里边拿出手机,他想打电话到程瑶家,他想在电话里告诉罗晶晶:他明天会准时出庭为龙小羽辩护的,他会尽全力救他出来的,他会让龙小羽和罗晶晶在灿烂的阳光下幸福团聚!
在拿出手机的同时,他看到了皮包里那份血迹鉴定书。这也是一份复印件,上面血红的指头和下面暗红的印鉴,都变成了黑乎乎的油墨色。他取出这份复印件,打开来看一遍。他拿到它还没看过呢。这份由市公安局技侦处出具的鉴定书,与公安学院刑侦研究所出具的另一份鉴定书相比,格式大同小异,词语基本雷同。韩丁把手机放在餐桌上,把这份鉴定书反复看了好几遍,把当中的每一个技术表述和原来那份早已熟记在心的鉴定书互相比对,以便发现彼此的不同。这两份报告肯定是有重要差异的,否则,从情理上说,办案人员就没必要在已经有了一个权威机构的鉴定之后,还要再搞出另一个版本。
看完这份鉴定书,韩丁结账离座,走出这家冷清的餐馆。半个小时后,他赶到了平岭公安学院的教职工宿舍区,敲开了刑侦研究所血迹专家老汪的家门。
此时已是不宜登门造访的时间,老汪的妻子已经身着短衣,散发卸妆,一副睡前的打扮,见这么晚了还有客到,有些不悦地躲进卧房去了。韩丁就在客厅仅燃的一盏台灯下,请教于那位不苟言笑的老汪。
为了不让老汪厌烦,为了表示他的来访确实事出紧急,韩丁一上来就从皮包里拿出了那份血迹鉴定书。这份鉴定书想必老汪也没看过,想必他也有兴趣与自己的鉴定做个比较。
韩丁说:“两份报告文字上大同小异,但还是有点不太一样的地方,我看不大懂,所以,特地送过来请您过目,看有没有原则差别。这个案子,明天就要正式开庭了。”
老汪慢慢地看着那份报告,反复看,眉头很快皱起来,他先是点了一下头,说:“唔,是不同。”继而反问韩丁:“你说文字上大同小异,大同不必说,你看小异在哪里?”
韩丁说:“比如衣服上的血迹,您那份鉴定上用的词是擦拭,可到他这份鉴定里,讲到胸前血迹,还是沿用了上次用过的擦拭,后面又增加了一条,讲了左袖上还有一个很小的血点,就改用了另外两个字:喷溅!”
老汪眉头紧锁,说:“当时我们接了这个检验任务以后,是我们下面一个年轻人做的,我复查的。我们没有注意到袖口上还有血迹。当然了,办案单位找其他人另做鉴定,鉴定结果与我们不同,这也是可以的,是正常的事情。如果确实发现衣服的其他部位有漏检的血迹,那对这个另作的鉴定我们就更不能多说什么了。”
韩丁茫然地看着老汪,问道:“这两个词不一样吗?”
老汪停顿了一下,慢慢地开口,答道:“擦拭,是指血迹可能是由多种方式沾染到衣服上的;而喷溅,只能是杀人时产生的血迹状态。所以,如果不是凶手,身上就不可能有喷溅状的血迹。”
韩丁的脑袋嗡的一声,耳朵似乎也有几秒钟竟是失聪的状态,似乎完全听不清老汪又说了什么。他不知道他全身的血是一下子冲进了大脑,还是大脑的血一下子退回到心里,他不知道自己的脸是白了还是红了,他的思维几乎僵止,他用近于失语的木讷,喃喃地挣扎道:
“凶手?龙小羽肯定不是凶手,我已经找到了证据……”老汪把手中的那份鉴定书还给了韩丁,依然用没有任何表情的声音,重复了他刚刚说过的结论:“如果这份血迹鉴定报告被法庭采用,龙小羽毫无疑问就是凶手了。”
老汪抬起目光,看韩丁,语气习惯性地再次停顿,停顿之后又再一次地做了意味深长的重复:“这毫无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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