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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话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浇过来,一时间五内俱寒。但我仍固执道:“你且不要管我如何去寻,只告诉我那人叫什么。”
千千抬眼挑眉道:“我要是,偏不告诉你呢?”
我闻听此言又惊又怒,不由冷冷道:“现在正有一个女孩子如堕魔窟,正要人去搭救,所谓济人之急,救人之危,姑娘本可一句话成佛。原先我还道姑娘是红拂女、梁红玉一般的人物,原来也不过是一样的草菅人命,倒是方某人看错了。”
这话说的极重,都知道千千的火爆脾气,一旁的阿香已然变了脸色,早就按住了千千的双肩。那千千却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在手上剥着莲子,她使惯了梨花片的手极为灵巧,不一会儿就剥好了一只莲蓬,玉白色的莲子分做一堆,翠绿色的莲子心儿分坐一堆,绿是绿,白是白,煞是好看。她拈起一只莲子向我道:“在你们的眼里,我们不过是这去了芯的莲子,端的是入口清香,哪里知道莲子心的苦楚。”
她将莲子心放在杯子里,又玉手提壶斟茶,热水与莲子心相激,氤氲了一室苦香,耳听千千悠悠然道:“你只知道那女孩子如堕魔窟,难道不知道这但凡是寻欢作乐的地方,必然少不了女孩子的血泪,若有一点办法,至于来这里卖笑为生?”
我不由脱口道:“她不是没有办法,她是被人害的。”
千千冷笑一声,指着阿香道:“她是被自己的亲哥哥卖到这里,所得钱财尽数去作了赌资。你那日里见过的巧姑是被父母卖到这里,所得钱财用来给她弟弟娶亲下聘。我自幼就在这里看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只要是进到这里的女孩子,身上都有大把的冤屈,那脾气犟被活活打死的也不在少数。你含着金汤匙出生长大,见过多少世间险恶?只知道这二楼是温柔乡,却不知道这楼下的暗室便是阿鼻地狱。我现在明明白白的告诉你,除了你家的丫鬟,还有不少好人家的女孩子正在这暗室里遭罪,敢问你方家三少爷可有胆子去救上一救?”
一旁阿香柔声劝解道:“倒不是千千不告诉你,只是这寻人本来就是大海捞针,若是告诉了你,叫你生出无谓的希望来,把那大把的精力放在这上头,难免坏了三少爷原来的日子。”
我怔怔的看着千千她二人,一时间又是五内俱焚,终是无力的坐下来,一双手抖的不成样子。我知道她们这样冷眼旁观,说出的道理自是分明,然而心里却十分抗拒,难道自此以后,秀儿便要日日在这等地方流连讨生,再也回不得豆城?
正在煎熬,门突然打开来,韩廷仲阔步走进来,哈哈大笑道:“老鸨子说你在这我还道她诓我,万想不到你小子去而又返,总不能是想念我这个做哥哥的吧?”
我此时情绪尚且没有缓过来,那边阿香早就拽住了韩廷仲耳语了几句,韩廷仲听了不发一言,倒是阿香回身去把门重新带上。
韩廷仲脱了外衣,走过来坐到我近前,道:“老弟,你这回来上海,你大哥砚津知不知道?”
我惶然道:“事情急,我且是瞒着家人的,除了我二姐,旁人一概不知。”
韩廷仲沉吟道:“你可认准了,那日里的丫头就是你大哥的随房?”
我想了一回,道:“那日里灯色昏暗,我全然没有看清。但回到豆城的所听所见,虽不敢十分确定,也是八九不离十的。”
韩廷仲道:“你此番来寻,也是尽心了的,但这世上的事,原不能可着咱们的想法走,既是寻不着,还是早日回去罢。”
我抬头看他,却恍然觉得韩廷仲几日不见似乎沧桑许多,还来不及细想,却听他继续道:“方才阿香都跟我说了,你若是去寻她,怕是会大海捞针,徒劳无果,要我说老弟还是早些回家去,准备婚娶事宜。别因为找个女孩子,落得个逛弄堂的名声,到时候你们方家和董家,面上都不好看。”
我突然怒从心头起,站起来道:“难道为了一个脸面,我就能置一条人命不顾?便是寻常路人也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说,更何况这是我打小玩在一起的朋友!韩二哥这样说,未免让人心寒。“
韩廷仲知道我心里不好受,此时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好端起桌上的茶来喝,却是方才千千泡着玩的莲子茶,当下里苦的呲牙咧嘴。那边千千看到了轻轻笑了一声,却被阿香推了一把,万分艰难的忍着笑背过身去。
那边韩廷仲自己缓了一会儿,才劝道:“倒不是哥哥心狠,只是那丫头原是你哥哥的随房丫头,砚津不来,你自己跑的这样勤快,岂不是要招人非议?再说若是便宜的事情,哥哥在上海也些微有几个朋友,寻个人总不是难事,可这女孩子既然已经走了,没头没尾的你去哪里寻?况且你与董家妹子已经定亲,横竖今年就是要成亲的,你今日来上海的事情都要密不外宣,怎么还能够大张旗鼓的满世界去找?你自己想想,你现在义愤填膺的说辞办起来切不切实际!”
我此时才想起书晴那边,一个元宵儿已经够她抓狂,倘若知道了今日之事,难保她不会想歪。
可是秀儿,那个温言软语、笑容可掬的秀儿,我该怎么办?
韩廷仲缓缓道:“那丫头你既已错过,合该着也是她命里的劫数。”我听他竟把命格命理拿来讲述,不由冷笑。韩廷仲却缓缓道:“你怕是还不知道,刘思成,死了。”
我登时心头一震,前些日子里还活蹦乱跳的人儿,怎么能几日的功夫就死了?我狐疑的去看韩廷仲,却见他身边的阿香点了点头,道:“二爷没扯谎,万不敢红口白牙来咒人的。”
韩廷仲缓缓道:“你想不想知道,他是为何死了的?”
原来孙大总统去职后,虽则大总统另有人选,但到底难以服众,内部战争频仍,再加上外国资本又席卷市场,民间企业的发展黄金期便过去了。于是不少手握余钱的人纷纷转向买空卖空的投机活动中,更有不少人盲目跟风。眼见有利可图,上海交易所遍地花开,足有136家,一时间证券市场一片繁荣景象,同时也催生出一部分刘思成式的人物,他们靠着传播虚假消息,买低卖高,从而积累不少资产。但是这些交易所、信托公司大部分都是违规经营自身股票,互相利用哄抬票价,形成的经济繁荣宛如泡沫一般,虽然漂亮却经不住风吹雨打,待到银钱业收缩资金、收紧银根的时候,十之八九的投机者都破了产。
刘思成在市场蓬勃时收益颇多,在这回银汇暴跌,财富缩水的风潮中几乎血本无归,他经受不住破产的打击,当晚就割腕自杀,足足过了三日才叫人发现了尸体。据韩廷仲说,他到地方的时候,刘思成身上的皮已是皱巴巴的,那是因为体内的血已经接近流干了。
原来生命是如斯脆弱,并不比一株花、一棵草更能经得起年月风雨。
我突然想到讨账一事,那日刘思成协同韩廷仲哄骗赵城北卖了手头的证券,尽数转入刘思成手上,登时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有汗水从额际滴到眼角,眼前的事物便逐渐模糊起来,连带着心里也分不灵清了,难道说,竟是我害死了刘思成?
韩廷仲看出我的心事,道:“这事儿你就别往自己身上揽了,他惯会投机,蒙骗的人也不在少数,本来讨账那件事也是他占了你的巧,只不过没想到报应来的这么快罢了。倒是我这做哥哥的面上帮了你一回,实际上却沾了你一回光,挽回了一笔损失。”
我不知该作何反应,原本不对付的赵城北,却因为我设局而逃过一劫,那帮我做局的刘思成,却落得个破产身亡的下场,原来老天爷惯会同人设局玩笑,叫你哭不得笑不得。
却听千千道:“那刘思成本来发家的路子也是不正,他手里害死的人命倒也不在少数,如今倒是应了因果报应不爽的道理,你若真是因为此事自责,那才是天大的笑话。便是正经的生意破产了,只要人还在,就不怕没有东山再起的时候,横竖还是他自己想不开。”她深吸一口手上的香烟,徐徐吐出个烟圈来,幽幽道:“这世道,原本是生死无定,能保全自个儿的,只有自个儿而已。刘思成是如此,你那位姑娘是如此,你也是如此。今日这几件事,你想不想得开,也是全凭你自己,旁人说话,做不得数。”
阿香听她火上浇油,忙向她做了个嘘声噤语的手势。自己柔声道:“三少爷若是割舍不下,不如画一幅那姑娘的小像在这里,我们姐妹南来北往的交际也多,时常想着帮三少爷打听打听,若是有了消息一定及时知会。”说着便亲自去磨墨,又十分殷勤的把一只湖笔递过来,韩廷仲拿了我的手接过笔又沾了墨,把我拽到书案前,我一个人立在案前,提笔就想到秀儿的笑靥,心里又是针扎一样的痛。
那千千却起身来端了那杯莲子茶与我,朗声道:“莲子心虽苦,却是莲子最有价值的地方,若是没有莲子心,莲子也是坏的。这世上诸事原本如此,有过苦,才显出价值来。三少爷暂且饮一杯罢。”她素手托杯,徐徐推到我嘴边。我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初时还不觉得什么,及至到了舌根,那苦味便肆无忌惮的蔓延开来,搅得人口里心里无一不苦,却又觉得,原来那嘴里尝到的甜香都是虚的,只有这会子的苦味,才是真切的。
韩廷仲送我出来,拐过几个弯,就看见年年红在门边站着,身后一个年轻人正与她说些什么,韩廷仲与那年轻人点了点头便急忙拽我离开。一壁走一壁小声道:“别叫他看见你了。”
我一愣:“那人我认得?”
韩廷仲道:“李云印你可还记得?云曦妹子的亲哥哥。”
我心里记得李云印的模样还是少年时期那个清秀的男孩子,况且天色已晚,方才一瞥之间连个轮廓也没有看清。心里又苦笑,原来小时的玩伴,如今都是会乐里的常客,看来这世间诸多苦楚,竟是只有温柔乡才堪堪化解的了。
韩廷仲直把我送回了宾馆才离开,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在窗前抬头看月,蓦地想到上回在这里,自觉人生圆满、诸事无求,因而浪费了那一颗流星。又想到上元节与秀儿同游,同样是半空里一鉴初生,但如今月华遍洒之处已然物是人非,却不知今昔良宵,秀儿又会在何处,还能看得到这月夜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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