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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寸移（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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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老人是从哪一年开始，定时出现在楼下人行道上的？当然不止一年了，但是，究竟几年了，说不清。开始，是坐在轮椅上，别人推着他；不，或者根本没有过轮椅；记忆里比较可靠的画面，是他驾着双拐，有个小保姆一旁扶着他，很慢很慢地，耐心得可怕地，往前面挪动；往往是，我到很远的一个什么名利场去，活动了很久，回来时，夕阳如红葡萄酒般，把人行道一边篱墙上的常春藤都浸醉了，他和那保姆还在那里，大约统共只挪动了一两米，他额头上满是黏汗，嘴唇哆嗦着，嘴角还泄出些口涎，也未必是小保姆偷懒，不及时给他揩抹干净，显然，侍候他这样一个病人，实在也太淘神了！又不知过了几时，小保姆消失了，他一个人，架着双拐，依然很慢很慢地，在那段人行道上，艰难地挪动着……

这当然是了无新意的事情：一个双腿差不多全然瘫痪了的人，他想通过每日不间断的锻炼，恢复行走的功能。不能说是风雨无阻，雨雪天，他不出来，可是，记得有一天，西北风刮得很劲，他背对西北，仍出来挪动，虽然穿得很厚，戴着能遮耳的厚帽子，并且脖子上围着质量很好的羊毛围巾，可是风把他那紧围着的围巾吹滑落了，带穗子的两端下吊在胸前；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冷风无情地灌进了他的脖子，他木然地立在那里，大概是在考虑，还要不要继续往前挪动；显然，最后他还是决心继续他的锻炼，他的双臂又极坚定却又格外艰难地把力量施加到双拐上。那一刻我恰巧从楼里出来，一瞥中看清了这一幕。我走过去，默默地给他把滑落的围巾重新围紧，他的嘴唇蠕动着，大概是在道谢，我却头也不回地走了。各人有各人的生活，特别是，有自己的事业。我奔自己的事业去了。这是一个凡从事一种事业，都万万不能不竭力提高速度的时代。

我知道有很多人在为克服自身的困境而奋斗，尤其是，许多的病人，重病人，甚至是患了所谓不治之症的人，他们以顽强的毅力，来求得生命的延续。楼下那个老人，不过是这并不令人格外惊奇的奋斗大军中的一员。

好几年了，这个老人，总在我眼前出现，想避开也避开不了。多少次，看见他那简直可以说是狼狈地，极其极其缓慢地往前，蜗牛般地挪动的形象，我总有一种冲动，就是过去告诉他，这对他来说，其实未必有多大的意义。看他那年纪，该有七十多岁了，他完全可以依赖轮椅来来去去，把这种近于无望的，恢复独立行走的锻炼时间，用来读书写作、练字绘画，那样或许还能创造出新的人生价值。当然我一直并没有这样去做。我没必要楔入他人的生活，正如我不希望他人随意来干预我的生活一样。

记得有一天，我外出回来，心气不顺，忽然他又落入了我的眼帘，不知怎么，那一刻我觉得他特别地碍眼。他似乎始终并没有什么进步，几个小时里，还是仅仅挪动了一两米。我嫌厌地瞪了他一眼，以一个富有特别意味的c形轨迹，绕过他那秋叶般颤动着的身躯，嘴角噙上冷笑，到那常春藤篱墙后面的小花园，找了个最僻静的角落坐定，恶意地揣测起他来。他是个离休干部？老知识分子？曾有保姆服侍他，可见经济条件不会差，可是却似乎从未见到过有老伴或儿女模样的人在他身边；是个鳏夫？无儿无女？说实在的，他活着有何意趣？他这样汲汲孳孳地，几乎是一天不停地，带着分明是虚妄的希望，哆哆嗦嗦地往前磨蹭，究竟能创造出什么生命价值？

但也就在那一天，失眠后，清夜扪心，我为傍晚时在小花园里所暗中宣泄的那些个针对他的念头，而惭愧，而忏悔。我悟到，我们现在所置身的这个尘世中，浮躁的情绪极具传染性，无论是走当官的路，走发财的路，想成名，想成家，想得奖，想有车子房子……总而言之，本来利欲熏心已属可鄙，却还恨不得一蹴而就。我们崇尚的是直奔价值，是快步如飞，是无须踏破铁鞋，却能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们津津乐道地传播“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一个点子挣百万”“成功人士，尽情拥有”一类的当代童话，我们也总是尽量把自己和世界上最前沿、最新锐、最时髦的东西联系在一起，我们惧怕平凡，躲避常态，尤其鄙夷芸芸众生和攘攘人世；我们有时标榜“大隐隐于市”，其实却在名利场上锱铢必较，座次必争……我在这种以“我们”引领，而将自身无形中淡化了的思路中，居然渐渐平静下来，结果后半夜睡得很踏实。

但那天以后我还是不大看得惯那老人冥顽不化的身影。我得承认，他终于有了进步，不知是哪一天，我忽然发现他不是使用双拐，而是只拄着一根拐杖了。但他挪动的速度仍极缓慢，充其量只能说是在寸移。确实，他颤颤悠悠，双腿有些弯曲，穿着运动鞋的脚板挪动时只能摩擦着地面，艰苦地往前略蹭进一寸，甚或还不足一寸；一只脚磨蹭完，另一只脚再狠命地跟进。去年夏天，某一个下午，我一出楼又看到他，戴着一顶长檐的、挺时髦的运动帽，身上晃荡着一件色彩鲜丽的T恤，照例不管我们这些快步如飞的人们又有些什么斩获什么损失，又经历了些什么升腾什么失落，管自沉浸在他个人的那个世界里，双腿有些个弯曲地，在那段有常春藤篱墙的人行道上寸移着，我注意到，他一向几乎没有表情的脸上——大概不是他不想有表情，而是他很难运动颜面上的表情肌——浮出了一个难得的，虽然是浅而又浅的，却又分分明明不会令人误会的，微笑。我在一瞥之中并且发现，他手中虽然还有拐杖，可是他却把拐杖握在右手中，使其悬了空；他是在不再凭借外力支撑的情况下，寸移着。我愣了一瞬，仅仅一瞬，便快步从他身边走过。我想感动，我的心却感动不起来。这回我不能再用“我们”说事了，我痛苦地自问：我为什么失却了在平凡的、常态的、含义单纯的事物面前心弦颤动的反应力？我的价值观和情感系统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去年深秋，有一回我注意到，他的寸移，仍需无时不刻地用拐杖支撑。虽说有“水滴石穿、绳锯木断”的格言，但他历经数年，却并不能创造出某种医学上的奇迹。我自己正处在哀乐中年，不可能总去注意他这样一个存在，有颇长一段时间，我对他又置若罔闻起来。

是昨天，一直处在暖冬状况的北京，终于大风降温，天色擦黑，我从外面回来，因为我们楼下的人行道上没有了别的行人，所以他的身影又很突出地落入了我的眼帘。我发现，他又架上了双拐，原来他不仅没有进步，反而大大地退步了。再一细看，他脖子上的围巾，原来想必是围得好好的，此刻又让西北风给刮得两端徒然地垂落在他身前，而他居然还企图挣扎着寸移！我走过去，帮他把围巾重新围牢，他的嘴唇没有蠕动，显然，他已无法以蠕动来表达谢意。我这许多年来头一回开口跟他讲话。我说：“您是不是住那边那个楼？我送您回去！您不要再这么样了……”我试图搀扶着他，引他转过身子，这时，发生了我未曾预料到的事，他那残烛般的身躯，忽然迸发出一股强力，用他的右胳臂肘，将我往旁边一推，我退步，愣在那里，而他，不改其初衷，拼命地，全身颤动着，要恢复他那寸移的能力……

一股热波涌过我的心尖。我意识到，我灵魂中某种退化的因素，起码是往前寸移了……

1999.1.9绿叶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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