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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日,即正月的最后一天,朱平槿终于离开了碧峰峡前往天全土司。宋振嗣、贺有义、曹三保等人随驾,护商队的军政主官宋振宗和舒国平留下继续操练军队。他们计划先到雅州城外,与曹三泰带领的王府护卫和高氏随从会合,然后沿雅天商道经飞仙关到达天全。孙洪要赶回成都府买人,所以在哨卡外便与朱平槿等人告别,带着王大牛的弟弟王二牛和特务排的两个士兵,走上里镇和夹门关的捷径,经邛州回成都府。为防止天全之行发生意外,王大牛和罗景云的特务排,加强了最近训练成绩突出的陈有福班,便装步行在朱平槿一行人后跟进。按照计划,他们将在飞仙关驻扎,等候朱平槿从天全回来。为免节外生枝,他们都穿着百姓的衣服,拿着他们自带的兵器。如果官府问起,就说是巡抚廖大人亲批的护商队。
雅州到天全的路溯青衣江左岸(注一)而上。道路右边是崔嵬高耸的巨石绝壁,左侧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深谷。山路蜿蜒崎岖,不时需要牵马爬过陡坎石阶。最让朱平槿揪心的是路上随处可见的落石,大者如一两间房子,小的不计其数。有几处地方,道路已经完全被山上的流石掩埋,行人通过时只能手脚并用,或者拽着马尾。据高安泰说,这是几年前雅州大震的遗迹。大震之后,来往藏地的客商越发见少了。
雅州到天全实际不远,也就是一百多里,骑马两三个时辰。朱平槿上辈子自驾游开车上高原,便是从雅安出发,经拉萨最后到日喀则。所以在他的心理上,觉得从雅州到天全的路程很近。但他现在不是开车,而是骑马。朱平槿在左右小心地护卫下艰难前行,时而遇上平路甩上两鞭快步几里,时而踏上乱石控紧缰绳缓步前挪,时而还要下得马来甩腿走路。朱平槿估计,以他们目前的龟速,要天黑才能到达天全。
或许是来回次数多了,高安泰没有什么紧张,反倒是兴致很高。他一路上不停向贺有义和曹三泰,还有王府的护卫们介绍沿途的风景和故事,让他们舒缓了对艰难旅程的恐惧。
高安泰大声对贺有义、曹三泰和护卫们说道:“前面不远就是飞仙关了!我们就在飞仙关打尖休息。小弟有个熟人,在关里开了一间客栈,那里的牛肉烧得好,不如我们中午就在那里用膳如何?”众人走了半响,早已是人困马乏,于是轰然叫好。
高安泰又道:“飞仙关关城前面分左右两道。左去我们天全,右去芦山县。前面路上有个临关(今灵关镇)巡检司设的关栅,学生先去打个招呼!”说完他马腹一夹,跑到了队伍前头。
一行人继续前行,突然隐约听到前面的争吵声,其间还夹着高安泰的怒骂。朱平槿叫声曹伴伴,曹三保心领神会,立即打马前去查看。朱平槿转过一处突出的山崖,只见前面的道路疏阔许多,只是在山崖与河谷之间的路上,设了几丈长的一排拒马。拒马后靠着山边有一间木板为墙、树皮为顶的小房子。一个绿袍的文官隔着拒马在与高安泰争辩什么,旁边还站着四五个烂兮兮的小兵助威。
曹三保很快回来禀报,前面与高安泰争吵的是巡检司的一个巡检副使。他们要收我们的过路银子,而且人马和携带的赏赐礼物都要收。高先生不服,正与他们理论。
朱平槿脸色有点发白。脚下的这条商道,是他实现走私贸易的重要物流通道。被人设了个关栅当中一拦,就好像喉咙被鱼刺卡住了一般难受。朱平槿提马前行,来到关栅前十几步远,曹三保在前面开路,宋振嗣、贺有义、曹三泰和护卫们都紧随在左右。朱平槿听到那绿袍官员对高安泰道:“高公子,不是本官为难你!你是世袭土官家子弟,那你就该知道本巡检司的老规矩!无论来回,无论是人是马是牛是骡子,只要过关,都得交银子!”
“呸!你个大胆狂徒!一个九品微末,竟敢把我世子爷与牛马畜生并提!你想灭族吗?”曹三保用尖利的声音怒斥道。
听了这话,那文官脸色有些不自然,也不答话,迅疾转身走进了木头房子。
朱平槿提马前行时,早看见那小官拿眼睛瞟过自己,估计高安泰已经在他面前提起过自己的身份,那文官不过亲眼证实而已。在这穷山恶水的荒凉地方,一群明甲亮盔的骑兵簇拥而至的人物,绝不可能是等闲富贵人家的公子出来游山玩水的。
那绿袍文官进去不久便转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胖胖的身着六品武服的官员。那武官仿佛刚刚睡醒,对着屋外的太阳眯缝了一会儿眼睛,也不瞧其他人,只是走过来对着高安泰懒懒地拱拱手说道:“高公子,本官雅州守御千户所百户彭元可,这厢有礼了!”
因为刚才的争吵,高安泰黑红的脸庞已经变得通红,他只是用鼻孔哼哼:“彭百户,我们高彭两家是老相识了!”
高安泰的话中带刺,那名叫彭元可的武官没有发怒,只是微笑道:“高公子所言不差!你们高家在天全是土皇帝,我们彭家在这飞仙关的地面上也快三百年,正是井水不犯河水的老相识!高公子,大家既然是老相识,你也不要用大话诳我。一个小小的飞仙关,那里当得起什么蜀王世子大驾光临?说得难听点,就你们几个乡下土司,还想请动省城王爷的人?我呸!”彭元可一口浓痰吐在朱平槿马前,让马儿有些躁动,刨了几下蹄子,“如果有哪个人敢自称世子,便让他拿出巡抚衙门的通关文牒。本官见了,立即拜见谢罪。不过……”那彭元可眼睛直接望着朱平槿,脸上掩饰不住的狂妄鄙视,“如果没有,那本官就要和宁大人联名参他一本,说他擅离藩界,交构土司!”
那绿袍官员听了这话,也大声帮腔道:“擅离藩界,交构土司,意欲何为?”
宋振嗣早已按耐不住。“你自己找死!”他低吼一声,夹马一跃猛地刺出长枪。枪尖带着闪光扎向彭元可的颈项,他胯下马儿却被拒马的尖头吓住,嘶吼着在空中把身体向左边一扭,让宋振嗣的枪尖在彭元可的颈项外几寸之地划过。
朱平槿脸色发青,心中已经动了杀机。倒不是恨那两个小官对他不敬,而是这个小小的关闸将毁灭他的全部计划。一旁的贺有义也悄声在朱平槿耳边道:“世子,这几个人是祸害。留不得!”朱平槿只是点点头,并没有说话。
宋振嗣的枪尖扫过,把那姓宁的绿袍官员吓的身子一退,跌坐在地上。乌纱经此一顿,帽翅斜指天上地下。那彭百户眼中虽然闪过一丝恐惧,身子倒是保持不动,显得十分硬气。彭百户鄙夷地看了一眼尘土中的宁巡检,对宋振嗣拱手道:“这位将军,我们都是吃行伍饭的,你不要拿那枪头来吓我,本官不吃这套!你们也别仗着人多,起了杀人冲关的念头。实话告诉你们,本官后面还有一座关城!没有本官放话,你们就算冲了过去,也甭想囫囵回来!”
朱平槿已经下定决心,必须除掉面前这个祸害。他稍一思考便用手指勾过贺有义,小声吩咐道如此如此,然后带着身边的护卫一起来到拒马之前。
朱平槿轻声对曹三保道:“曹伴伴,给他们银子!”
曹三保一愣,望了望朱平槿的脸色,然后有些不甘心地下马把马背上的包袱解开,摸索着银子。那彭百户听见朱平槿服软,脸上顿时绽放出笑容道:“还是这位公子懂事,晓得朝廷的规矩,体谅我们的难处!”他又对宋振嗣和众多护卫拱手道:“这几位兄弟,我们都在行伍里混饭。这几年朝廷的军饷时常拖欠我们,我们兄弟不在路上拿几个,家里婆娘娃儿还不得饿死?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宋振嗣昂着头没有理他,众护卫也没人敢于和他搭话。朱平槿微微一笑,对曹三保道:“曹伴伴,这几位官爷辛苦,多给他们一百两!”
队伍过了关栅,高安泰还是余怒未消。看来他对朱平槿的突然服软十分不屑,只是默默走在前头,根本不与朱平槿搭话。朱平槿看出了高安泰的情绪,便让曹三保把高安泰叫来。未等朱平槿说话,高安泰便怒气冲冲质问朱平槿:“世子为何给那厮银子?我们土司他可以欺负,来往都收我们的银子。世子您为何不亮出身份,镇住他们?若是王府的银子他们都敢收,以后我们的商队还做什么生意?”
朱平槿笑着摇摇头道:“小官难缠,古今通例。瞧那厮的泼皮流氓样,本世子亮出身份也吓不住他们,还给自己找麻烦。他们被银子亮花了眼,已经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高安泰愤愤道:“学生刚才恨不得拔刀把他们都劈了!一个小小的百户,手底下能有几个家丁?光是我们这四十几号人,就可以到他的关城里杀一个来回!”
朱平槿哈哈笑道:“你们土司杀了朝廷命官,不正好让人告你一状,说你们谋反?这个麻烦你们土司解决不了,让本世子来解决吧!敬请先生拭目以待!”
高安泰对朱平槿今天的软弱实在失望,听了朱平槿的话,还是将信将疑。朱平槿岔开话题,笑着环顾众人:“高先生说他在飞仙关里有个相好,做得一手好菜。刚才大伙一阵呱噪,这肚子都饿了,我们中午就去叨唠一番如何?”
众人都大声说好,加快了马步。高安泰趁人不注意,小声问朱平槿道:“这熟人确是我的相好,不过世子如何得知?”
“高先生说到此人,瞳孔放大,眼睛放亮,不是相好是谁?”
“瞳孔放大?”高安泰一脸疑惑。
众人一路说笑,兴致高涨,进了那飞仙关。甚至没人发现,他们的队伍里突然少了一个人。
注一:河流的左岸、右岸是这样区分的:面朝河流下游,左手方为左岸,右手方为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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