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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哥认识夜郎的那一个秋天,再生人来到了西京。
再生人的胸前挂着钥匙,黄灿灿的一把铜的钥匙——挂钥匙的只有迷家的孩子——端直地往竹笆街七号,去开戚老太太的门上锁。锁是暗锁,左一拧右一拧启不开,再生人就呐喊了,阿惠,阿惠。戚老太太的乳名叫阿惠,街坊邻居都不知道的。戚老太太从里边把门打开,当下就怵住,正编织的竹门帘子将一头线绳往架子钩上挂,没挂住,稀里哗啦掉下来。我是□□,你上一世的男人呀,阿惠!一日夫妻百日恩的,一直想来见见的,就来了,这钥匙怎么就开不开锁了?!再生人怀里还抱着一架古琴的,是弹《阳关三叠》那类琴,“叮咚”地拨了一下,就嘿嘿地笑,说这条街没大变化嘛。过去家家以竹编过活,现在还是,他那时编门帘、编筛箩、编扇子、编床席,十二层的小蒸笼不点灯搭火也能摸黑编的。再生人看见了柜下放着的一个蛐蛐罐儿,热爱的样子,一口气将罐儿口上的蜘蛛网吹开了,开始说许多当年做夫做妇的隐私。譬如戚老太太怎样是粮庄吴掌柜三姨太的丫鬟,脸黄蜡蜡的,却一头好头发,八月十八的清早他去买粮,她是蹲在马路边的石条上,呱啦呱啦用竹刷子刷便桶,刷完了,揭底一倒,浮着泡沫的脏水随石板街石往下流,水头子正好湿了他的鞋。他穿的是白底起跟皂面靴的,跺着脚,才要骂,阿惠仰头先吐舌头,又忙赔了他一个笑。这笑软软和和的,这就是缘分,从此他就爱上了她。譬如,腊月二十三,夜里没月亮的,两个人在城墙下幽会,靠的是龙爪槐树,树哗哗地抖,抖一地的碎片叶子。心急也没顾着近旁的草里还有人坐着,悄没声地扔了半块砖头过来,砖头砸着他的肩,他不疼的,是阿惠的脸上有了黏糊糊的东西,闻了闻叫起来,才知道他流血了。再生人还说,阿惠呀,你真的忘了吗?你背上那个肉瘊子,是我二月二在城隍庙里求的彩花线,回来勒住了脱落的。后院那堵矮墙还在不在?你每次梳头梳下的头发绕成一团塞在墙缝,我的一颗槽牙也塞在墙缝。——戚老太太不等他说完,就哭出了声。□□!□□!真的是你,你挨刀子的又活人了?!哭了一场,做了饭吃,还要收他在家住。
这本是一段传奇,小小的竹笆街立刻传开,新闻又很快蔓延全城。宽哥在酒店里和夜郎吃酒,吃热了,将这事说出来。夜郎冷笑了一下,歪起头听店堂里的琵琶声。雇用的琵琶女弹得并不好听,夜郎就来了作曲的兴趣。作曲应该是坐在钢琴边上的,狮子般的长发披半个脑袋,俯了,仰了,一张口唱眼睛就要闭上。然而这里是一堆碎纸片上写了1234567,掬起来撒在桌上,要以顺序记录着为曲谱……宽哥提了提警服的领口,摇着头,看不惯那一张刮刀长脸上的冷笑。这冷笑透着一股傲僻,傲僻之人执一不化,刚愎自用,哪里能合了世道人心?宽哥低了头去吸吮洒在桌面上的酒,吸吮得吱吱响,也莫名其妙了自己怎么就亲热他,认作朋友?莫非自己生来就有扶植他的义务吗?再吸吮了一口,鼻子里长长出气,吹飞了那一堆纸。不怕他蛮脸做怒,偏要治他,偏要证明自己没有诓言谎语,拉了夜郎往竹笆街七号去见戚老太太。两人到了竹笆街,七号门首上却吊着一柄白纸伞——戚老太太已经过世了。
夜郎至此也感叹了一声,顿时酒劲攻心,干呕一阵,吐出一堆污秽来。这当儿,街南头的丁字路上一片喧哗,黑压压一堆人拥在那里,有锐声惊叫:“这是要自焚了?!”便见人群忽地一退,又忽地一进,如六月的麦浪,半空里果然“嘭嘭”地腾一个火蘑菇,有筛筐般大的,围观者啊地散开,散开了又不逃去,彼此叫嚷。宽哥说:“出事了!”碎步跑去。待夜郎赶近,宽哥已喝开人群,冲进一家饸饹店,提了一桶泔水泼。没想水也如油一般,轰起一个更大的焰团,且焰团粉红,极其透亮,外边包一层蓝光,有人在里边端坐着,看上去如一个琥珀。都在叫:“快救人,快救人!”却再没人敢前去。夜郎忙问谁自焚了,还未看清自焚人的形状,宽哥就骂骂咧咧地让他快去拨火警电话。一条街上,偏偏都是小本买卖人家,没个电话,夜郎疾步到了另一条街去拨,又在街口立等了四十分钟,引消防车过来,自焚人已焦缩为一截黑灰。消防警察没有再浪费灭火的喷料,数百人目睹了烈焰自熄,水泥马路上只留下一个黑色的人形。
自焚的就是再生人。原来戚老太太善心念旧,留下再生人在家吃饭,那一顿饭是新上市的槐花拌了面粉做就的焖饭,戚老太太又用竹竿在后院的香椿树上夹下一些嫩香椿芽儿来做小菜。槐花是蜂吃的东西,拌了面蒸出来如银团玉块,这样的饭菜以前西京城里人家常吃,而今已属罕物。戚老太太那日做得特别多,又等着孩子们都回了家来,饭桌上也能叫一声爹的。但是,孩子们却不,当下把碗摔了。孩子们都比再生人大的,小的也大出十一岁,他们虽然觉得蹊跷,却学习过唯物论,不迷信,更是觉得在街面上都是吆三喝五的角儿,太难看人,不肯认爹,并且推出门去,扬言要到公安局报案的。戚老太太臊得老脸没处搁,流着泪到后院去,于香椿树上上了吊。戚老太太一死,再生人抱了琴在街上逢人就诉苦,诉一阵,操一阵琴,声泪俱下,挨过三天,死过了的人又再一回自焚死了。再生人的骨骸在马路上,用扫帚扫不起,又是宽哥拿添煤的铲子去铲,铲了许久铲不净,粘胶得像涂了层沥青。但宽哥收获的却是在骨骸里捡着了那枚钥匙。
宽哥并不喜欢这枚钥匙,遗憾那古琴的毁灭,也遗憾那时太是紧张,没能逮听住再生人自焚时弹的琴曲,只记得那尾音,标出节奏,恰恰是诗词的格律: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偏巧那天夜郎是骑了自行车的,去给消防警察打电话,回来被人偷了铃盖,一腔怨恨,在存车处瞧瞧四下无人,也索性拧下旁边自行车的铃盖装在自己车上。这阵听了宽哥说话,问平平仄仄的是什么意思,宽哥也说不出来。夜郎就拿了那枚钥匙去开许多的锁,开不开,于是想,在西京城里,人都是有两件必有的东西,一个是自行车铃,一个是钥匙。铃就是自己的声音,丢了铃就是丢了声;铃盖是常常被人偷的,我的丢了,我就拧下你的铃盖,你没有铃盖了,你又拧下他的铃盖,城里见天有人嚷道丢失铃盖,其实全城只是丢失了一个铃盖吧?而钥匙,却是只打开一把锁的,打开了,就是自己的家,不属于自己的,怎么又能打开呢?打开了也只能是小偷。——这枚钥匙,肯定有这枚钥匙的一把锁的,再生人却寻不着了。夜郎玩弄着钥匙,咕哝了一会儿,没有丢弃,拴在自己的一个链环上了。链环上拴着的还有一枚镀了银的小耳勺,每当在人稠广众间,掏出耳勺来挖耳屎,便把钥匙亮出来,要长长短短地说一段再生人的故事。
再生人死后,竹笆街筑起了一座宾馆,因为正好在自焚的地方,又要取名吉利,就叫作“平仄堡”——一段残酷的悲剧衍变成了美丽的音乐境界。西京城里的高级宾馆很多,城西南方位里“平仄堡”还是第一座,建筑师别出心裁,将楼盖成仲尼琴形,远看起起伏伏,入进去却拐弯抹角,而沿正门的两侧一字儿排列了五对大青石狮子。常见的狮子是一种憨,卷毛头,蛤蟆的嘴,玩一个绣球要做女儿择婿状,这狮子却前腿直立,两目对天,看着就觉得那眼睛要红了。这工程是一家装潢公司承接了,由陕北的绥德雇请工匠打凿的;夜郎就打杂在这公司,具体负责去押运和回来安建,先后就在宾馆包住了一间小屋。
那时节,社会上的会议繁多,平仄堡的生意非常的兴隆,见天呼啦啦一群人在餐厅吃包席,夜郎则不动声色也去坐了吃喝。一个会议结束了,一个会议又开,夜郎竟吃了二十余天白饭。餐厅服务员就奇怪了,问一个人:“那是个什么领导吗?”那人说:“怎么着?”服务员说:“开什么会他都参加的?!”夜郎听了,当下起身要走,那人却说:“当然啰,你瞧他那披挂!”夜郎的披挂并不好,但夜郎长面修身,仍得意自己的可久可大之相,就口吐了烟圈,放满一世界烟雾,然后去牙签瓶里抽一支牙签,随手又拿了那一盒精致火柴在兜里捏了,走出餐厅,孤单而高傲地仰着干净的头。刚一进电梯,那人就跑进来,当怀戳了一拳说道:“你算是狗屁领导?!倒会钻这等空子!可你不说谢我,说走就走了?——你知道我是谁?”夜郎忙拱手抱拳,说:“我是你的戏迷!”那人说:“你甭诓我,南丁山是南丁山的最大戏迷!”于是,夜郎和南丁山从此认识。南丁山是秦腔名丑,往日的光景里长衫水袖地演了丑旦,两片红胭脂夹住个琼瑶鼻,兰花指扭过来,扭过去……然而现在的天上,红太阳已不再是毛泽东,星星只有了三种,一种是影星,一种是球星,一种是歌星;大小的歌星,是西京本土的或外地来西京的,都在体育馆里演出,唱秦腔的已无人看戏,南丁山只好做个小穴头,逢着宾馆有会,办个清唱的节目——为着挣个小钱,也为着过瘾。两人是带膻的羊,着了气味就认了同类,一来二往熟忒起来,南丁山就替夜郎抱打不平,说夜郎的相貌气质完全是将军的材料,如今却沦落成一个马崽。夜郎也就去捏捏他那只有稀稀几根黄须的嘴唇,笑他长一个虚胖胖的妇人脸是不是个同性恋者?南丁山就说他小时让道士算过命的,原本要做大官的,可祖坟选的不是真穴,这辈子只有在戏台上演官人或官人娘子了。
南丁山还有着一个本事,能撇两笔兰草,结识了一帮书家画家,与市府的秘书长祝一鹤也拉扯上了关系。一日里北京有要人到了西京,祝一鹤又让南丁山召集书画家在平仄堡作赠礼书画,南丁山也画了一株兰,众人叫好,说该题上“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南丁山却写着“居在深山人不识,西京市上贱如草”。祝一鹤笑道:“你是名演员,市宝一样地待你,还哭什么屈?!”南丁山有意荐夜郎,便说:“我算什么角色,我为我这兄弟鸣不平的!”当下介绍了夜郎,如此这般地说了一堆能耐。也活该夜郎出头,祝一鹤询问了许多事,夜郎不卑不亢,对应自如,祝一鹤即刻爱惜起来,送了名片,又给了电话号码,欢迎去他家做客。事后,夜郎果然去祝家数次,送去了特意从绥德买来的一对小石狮子,乐得祝一鹤也说:“政府里那么多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可就是合不来。怎么回事嘛,一见你倒喜欢上了!”如此往来,祝一鹤把夜郎介绍到市图书馆,作为招聘人员使用,图书馆长宫长兴也当面拍了腔子,说招聘按惯例要使用一年,这全是为了遮人耳目,半年之后就保证作为正式职工接收,便安排夜郎做他的助理:收文件,写材料,负责外事接待。夜郎没想浪迹数年,有此落脚,自然视祝一鹤为知遇之人;祝一鹤年过半百,孑身一人过活,少不得常去照应,跑些小脚路。在平仄堡安建完石狮,又联系了在宾馆发廊打工的颜铭,每日去祝家做钟点保姆,连南丁山也不无嫉妒地戏谑他和颜铭是祝家的金童玉女。
平仄堡门口的石狮安装了两月,见天有人来瞧稀奇景。居住在竹笆街丁字路口的居民却生了怪事,先是几乎各家有人夜梦狮子咬人,再是接二连三地有人死去,都是患了心肌梗死,便传出是宾馆门口的狮子对着这些人家,风水太硬的缘故。于是就在门首悬挂镜子,又是夜里用红线绳缚住石狮。但人还是在死,居民便联合了去宾馆闹事,宾馆只好搬移了石狮,又被迫请秦腔剧院来演鬼戏。演过一场《白神》,南丁山饰的那个无常。演毕了,遂生出念头:秦腔里有演《目连救母》戏文的传统,那是集阴间和阳间、现实和历史、演员和观众、台上和台下混合一体的演出,已经几十年不演了。如今不该说的都敢说了,不该穿的都敢穿了,不该干的都敢干了,且人一发财,是不怕狼不怕虎的,人却只怕了人。人怕人,人也怕鬼,若演起目连戏系列必是有市场的。再者,演员可以当一回他们的表演艺术家了,又能赚钱,十倍百倍地强过走穴来清唱的。就停薪留职,组织戏班,一方面着人四方收觅戏本,整理改编,一方面讨问好角。光问好角还不够,跑过龙套的、管过行头的、管过水锅的都问。风风火火地要成气候,夜郎即推荐宽哥来班上吹埙,宽哥不肯,自己倒过去滥竽充数。
夜郎在图书馆领了一份工资,在戏班领一份工资,人就显得神气,仰头从街上走过,手总放在兜里,捏一根火柴。又与颜铭日渐亲近,没了规矩,遂一日说出:“你肯不肯嫁我?”颜铭也涎了脸,反问了:“你肯不肯娶我?”虽是戏谑,自此颜铭却更多收拾,节衣缩食地购置化妆用品,一早一晚,将一粒维生素E服了,再挤破一粒涂擦在脸颊。一日又去见她,颜铭切了黄瓜片儿在脸上敷,夜郎进去悄悄地说:“你没去楼下那电线杆上看招领启事吗?”颜铭侧着贴了黄瓜的脸,不敢动,问:“什么启事?”夜郎说:“有人拾了一张脸皮,你不去领吗?”颜铭举手就打,打过了,却说:“女人活的就是一张脸嘛!”夜郎就生出恶作剧来,说:“你有一张好脸,我却不敢娶你的。”颜铭问:“这是啥意思?”夜郎说:“我不能害你。”暗自在裤裆里将尘根后夹起来,竟大了胆拉颜铭的手去那里摸。颜铭顿时脸耳炭红,半推半就去摸了,果然一片平坦,再问怎么回事,夜郎说他自小就是残疾,颜铭当下背削肩蹇,如雨中鸡,默坐在客厅勾头落泪。夜郎只觉得好笑,偏不说破,日后却不敢了无度胡闹。看那颜铭,虽未恼怒疏远,也未有过分亲昵,但觉得这般也好,待将来有了正式工作,出人头地,再言好事,日子就一日一日平静而整齐地过去。
不想,西京城领导层里闹起矛盾——领导层有矛盾是所有地方所有单位的普遍规律——西京城的书记和市长却僵得难以调和,上溯省里,乃至北京,下涉各局部门,派系分明,告状迭起,已不能坐一条板凳上论政了。人事几经周折,市长就调离西京。市长一走,树倒猢狲散,祝一鹤便被撤职,分配去边远郊县任职。祝一鹤原是师范专科学校的讲师,弃教从政,今知失了依靠,遭受贬斥,政途渺茫,就辞职欲回旧校,要求评个教授职称。但因数年不执教鞭,又是墙倒众人推,职称数次评定不上,便突发了脑出血,五日昏迷不醒。祝一鹤没有亲戚,夜郎和颜铭去守了五天五夜,只说人已无救,夜郎一怒之下,写了一联贴于病房门框,成心要给在位的人示威的。
对联是:
学问能强国黄泉君眼可闭
职称堪杀士红尘吾意难平
人还未死,却有悼联,新任市长就不满了,着人撕去了,联语却不胫而走,一时哗然。新市长以安慰为名,令职称评委会重新评定,教授的名衔是通过了,祝一鹤果真第七日清醒过来,但从此失聪亡音,他背床板,床板背他,纯粹将肚腹做了好吃好喝的坟墓,一个人身的厕所。
祝一鹤一瘫,夜郎即被图书馆解雇,宫长兴懒得再见夜郎,只派通讯员捎口信给颜铭,让颜铭转告夜郎不要再去上班了事。夜郎得知消息,“啊呜”一声,慌得颜铭千声万语地安慰,夜郎半日不语,将一颗牙咯咯吱吱地咬碎,连痰带血地吐出来,就去了戏班再不在外露面。六月初六日,戏班组建完成,即于是日准备了香烛,三牲福礼、果品……同拜菩萨,宣布行当角色。那小花脸先拜,大花脸再拜,后是老生、小生、青衣、老旦、小旦,立下盟誓,务要亲同手足,同舟共济,苦学苦练,将戏排好。最后分享三牲福礼,同吃面条。夜郎却是不吃肉的,南丁山说道:“你不吃肉?从小就不吃肉?瞧你这形状,是该吃生肉的家伙,可你偏就不吃肉?!”夜郎说:“我吃面条就好,绵长不绝嘛。”一窝丝地在嘴里不咬了下咽。南丁山说:“有人活的,也就有鬼活的,你跟着哥哥,只要有戏演,就少不了你夜郎吃的饭!”夜郎口里应着,到底年轻脸嫩,再也敷衍不下去了,原是堆上来的一层笑,这时候就僵扯着,使一张长脸越发地长吊。
一日,南丁山的师父,那个鸡皮鹤首的丑老脚,替了鼓板师,拿出总纲,让各行当分抄单角脚本,限定了在三日内抄完,自个儿又去着人做行头、纸扎,市政府却通知他去平仄堡吃宴席。丑老脚纳闷:我这下九流的人物,哪里受得了市政府吃请?将一身衣裤熨得平整,又着了一双黑平绒休闲软鞋,去了才得知是台湾来了一位巨商在西京投资,市政府设宴款待,特召了一些各界名家来作陪的。等得那台商到了餐厅,他不看则已,看了脸面顿时变色,故意做出个喷嚏出来,唾沫鼻涕喷了一桌,退出来就回家了。原来三十多年前他还是个毛头小伙,同此人一道保家卫国去朝鲜作战,一次战斗中被俘,在战俘营里他们预谋着逃跑,此人中途告密,逃跑计划只得提前,结果仅仅逃出三人。但千辛万苦地逃回来,竟被审查得没完没了,只好窝在剧院里演个丑角,学打鼓板,而此人则去了台湾,现在却是座上宾的设宴招待了。丑老脚一口气咽不下,人就病倒了,一病竟又不能起,戏班人都很焦急,推迟了排演鬼戏,吆喝着去给丑老脚冲喜。
小小的四合庭院,围了两张方桌吹打唱吟,挨过三个时辰,后边屋里喊:“人不行了!”鼓乐停止,人都往后跑去。夜郎那日学着敲板,竹棍儿总敲不准那一点空猪皮,被众人谑笑了,以敲碗替代铃铛;当下也跑去看了。丑老脚腹胀如鼓,吐了半盆鲜血。南丁山急催夜郎去通知师叔。师叔也是丑角,正在对面街上坐饭馆,师兄师弟二人一生爱吃羊肉泡馍,每日一顿去饭馆,把掰好的馍蛋送锅上煮了,又买了新馍来掰,煮馍端来,新馍掰完,吃毕带回,赶明日再来送上馍蛋又掰新的馍。夜郎说了情况,师叔已等不及煮馍做好,当下用纱布包了新掰的馍蛋过来,一条腿跪于床下,拱了拳,高声说:“哥吔,真的吃不动啦?!”师父要摇头,已摇不动,头从枕头这边翻到枕头那边。师叔再说:“喝不动啦?!”师父的头从枕头那边又翻过枕头这边。师叔又说:“也□不动啦?!”师父头不翻了,挣挣巴巴伸了手,也在下巴下拱个拳。那么难看地一笑,眼球就翻上去死了。一时人哭,师叔把那包馍蛋放在师父的脖下,招呼人分头发丧,办理后事,戏班不再吟唱《小宴》,一声儿的唢呐吹打开了《逼霸》。
到了晚上,灵堂设起,两把纸伞挂在院门脑上,十二丈的白缦黑纱在院空拉扯了三道,戏班全体人员都戴孝磕头,上香,奠酒,哽哽咽咽地在当院烧化纸钱——要开鬼路了。夜郎没有见过这阵势,也不懂开鬼路的曲牌,只屈了腿用柳树棍翻动烧纸,南丁山诸人各持了锣鼓,一面敲打,一面绕了灵堂转,一面就唱了起来:
锵哩哐,锵哩哐,哐,哐。人活在世上算什么?
说一声死了就死了,亲戚朋友都不知道。
锵哩哐,锵哩哐,哐,哐。亲戚朋友知道了,亡人已过奈何桥。
奈何桥三寸来宽万丈的高,中间抹着花油胶。
大风吹来摇摇摆,小风吹来摆摆摇。
有福的亡人桥上过,无福的亡人打下桥。
锵哩哐,锵哩哐,哐,哐。亡人过了奈何桥,阴间阳间路两条。
锵哩哐,锵哩哐,哐,哐。日子过得这么的好,你为什么死得这样早?!
夜郎“扑哧”笑了一下,怕人发觉,忙低头将柳棍在纸灰上一戳,没想火“嘭”地腾上来,红红的纸灰落了一身一头,烧没烧着,却把眼窝迷了。这当儿,院门口有人一透一透,一粒小石子就打着了坐在条凳上的康炳,康炳回头看看,两人打一阵手语,康炳就过来小声对夜郎说:“人找哩。”夜郎说:“谁个?”康炳说:“这么晚了还能是谁?”夜郎抬头看了,颜铭半个脸在门缝处,正冲他笑。低头说道:“可不敢胡说,人家是正经主儿。”出来拉颜铭走到门外灯影处。原来颜铭租居的房子就在对面街上,白日里请了气功师为祝一鹤治病,天黑了招待人家在前边素菜店里吃饭,听得戏班在这里开鬼路,气功师提出要见见夜郎,颜铭就来了。夜郎问:“效果怎么样?”颜铭说:“气功师发功,总问祝老有感觉没,祝老口不能说,只摇头,我看也是不行的。”夜郎说:“敢情是个混混客?大医院都治不了,气功有什么用?你总不听我的!”颜铭说:“气功是老传统的,他说包给他了,病多重的人他都治好了的。”夜郎说:“西医推,中医吹,老传统的那些门道,秉性里没有不吹大话!”——啪!在脸上打了一下,手往光亮处展展,上边一个稀烂的蚊子,用指头弹了。颜铭就说:“不管怎样,人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还是去打个照面的好。”夜郎不去。颜铭说:“你硬是不去,那也罢了……还有个事不知该不该对你说——你要生气,我就不说了。”夜郎说:“已经是死猪了还怕烫水?”颜铭说:“宫长兴着人送来十元钱,说是你未领的午餐补助费……这不是要恶心人吗?你不会生气吧?”夜郎说:“我肚子疼。”颜铭立即紧张了,说:“都怪我多了嘴!哪儿疼的?你嘘嘘气,夜郎,嘘嘘气或许就好了。”慌手慌脚地竟来给他揉。夜郎也不推辞,甚至还挺了挺肚子,那只手就匀着在肚上揉,三揉两不揉的,就碰着了一根硬东西,吓了一跳,说:“你有的?!”夜郎笑着,小声说:“我也只有它啦!”颜铭举了拳头就在夜郎的胸上捶,说:“你坏蛋!你骗子!你真会骗我!”用手去打了一下,低低骂句“流氓”,却说:“你不生气我好高兴的……你倒有这兴劲儿?”夜郎说:“你不是要让我高兴吗?”颜铭说:“你要高兴,你是要高兴的!”夜郎一下子将她搂起来,唇咬开了唇,两人都静下来,鼻孔和鼻孔出着粗气。“嘭”的一声,院墙里腾起一团火来,一定是谁用柳棍戳翻一下焚烧的纸,灿烂的礼花般的灰屑从墙里飞飘过来,颜铭急把身子躲在夜郎腋下,但灰屑落下来再无光亮,颜铭睁着惊恐的眼,浑身打了一个哆嗦。开路歌唱完了,一段一段的孝歌在鼓乐中又唱,夜郎说:“别怕,没什么可怕的。”的确没什么可怕的,颜铭说:“你去吧,你快去吧……你要真需要我,戏班的事完了,你到我那儿去……我得到饭店呀。”说毕,一边理着头发,一边就匆匆走了。
夜郎仰头看了一会儿夜,回到院中,孝歌还在唱着,他们已经不是在为亡人而悲哀放声,幽而深地吟唱似乎心身坠入了艺术的境界,一边绕着圈子整齐地踏了节奏,脸面生动,唱得有板有眼,委婉幽美。敲碗的差事康炳在那里替了,歪头给他一个很奇怪的笑,夜郎心虚,掉过眼去,将那颜铭给他的十元钱卷了烟卷,到屋里灵桌上的蜡烛上对火。丑老脚静静地仰睡在桌后灵床上,遮在头上的一张麻纸不知怎么揭开了半边,露着似笑的青脸,半合半张的嘴里含着一枚铜钱。亡人就在眼前,死却离夜郎那么遥远,想着刚才的细节,瞬间里却觉得迷失了,迷失了时间,也迷失了所在。夜郎,夜郎。康炳把青瓷碗和竹棍儿往他怀里塞,他接住了,机械地也加入了唱孝歌的队列,而叼着的十元钱烟卷呛得他流下了泪。
没完没了的孝歌从盘古一路唱下来,数尽了明君圣主的功德和奸雄盗首的罪孽,丑老脚的家属做好了一大锅的羊腥汤面片,才唱到了弯弓射大雕的成吉思汗。满院里人蹲着立着都在吃饭,夜郎趁机出来,过了马路,匆匆往颜铭住处走来。发廊的两个妹子合租了一间小屋,恰恰是那一位今日回了娘家,颜铭新换了一袭玉色团花软旗袍,却在一个电炉上面煎鱼哩。夜郎站在那一挂竹帘前,痴痴地看了一会儿美而妙的身形,默不作声地包起了那一张废报纸上剖宰的鱼翅鱼鳞,去撂到垃圾堆,又到街口的小店里买了一瓶酒来。
坐在了床沿上,一边吃酒,一边嘬鱼,两人都有些神情醺醺。颜铭用筷子夹了鱼眼珠,能补脑明目的,白而圆的一颗,要夜郎吃,夜郎没有用碟子接,凑过嘴来,吃下了鱼目,人目却波水汪汪。倏忽,一只手将颜铭的腰一拨,腰却如安了轴儿一般,上半身子就侧过来。一时手脚都乱了,颜铭还要说:“别,别……”一个舌头能说的,有两个舌头在一起了,唔哇得什么也说不清,筷子还在手里拿着,后来就压在了身下边,有一根便折断了。夜郎咬着舌根,迫不及待地解旗袍纽门,老式的纽门解不开,一枚已扯坏。颜铭站起来自己脱,脖脸通红,便说:“不许看,不许看嘛!”夜郎低了头,但立即仄眼瞧见了那么颀长的身子,他从未见过这般好的身架儿,立即有了见着林中如鹿的小兽的感觉,牙齿就又咬了舌根,汪出满口的水来,颜铭却“咯噔”扯了电灯开关绳儿。
黑暗里,夜郎已经钻进了被单,颜铭还在屋角处用水洗涤,消消停停好大一会儿,才一靠近床,夜郎就拉了过去。夜郎竭尽其能,已不顾了一切,颜铭却“嘘”了一声,两人都静下来,并没有听到什么响动,扑棱的一声是屋后窗外的银杏树上,栖着了一只雀。夜郎说:“我不管的,地震了我也不管!”就又手脚忙乱开来,嘴里还要再说什么,颜铭忙把枕巾拉下来垫在身下,一只手就捂了夜郎的口。夜郎去把那捂口的手指噙住了,欢乐异常。他意识里他也是一只小雀了,小雀欢乐的是有了新筑的巢,小雀钻进巢去,又探出巢来,钻进去,探出来,进去,出来,进出进出。床就如酒席上击鼓传花喝酒一般地响,鼓点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突然地停住了,床声安静了。那小雀是钻进了巢里再不出来,是小雀屙在了巢里了吗?颜铭先是怎么也放不开,心里紧张,不停地挣扎着身子,拿手在下边探着,她叫喊着疼痛。在夜郎停下来要开灯看时,她却又搂紧了夜郎,开始了昏昏迷迷的哼唧。直等到夜郎滚在一旁大声地喘气,那结实的身体一下子软得如了蛋柿。她轻轻地替他拉盖了被单,说:“你好好睡吧。”自己起来将身下的枕巾取出来,窸窸窣窣地放到床下去,重新睡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只想到世事的奇妙:两个人的世界说大是那么样的大,说小,又是这么的小,小到了如一枚杏?
五更时分,夜郎被颜铭捂住了口鼻而憋醒过来,才知道了自己的鼾声太大。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一个人竟能如此坦然,使颜铭又爱又恨。她告诉他,她失眠啦,从不熟悉守候的人却呆呆地守候了一个男人,这守候怕要从此开始,而家的概念也就是一个人在守候着一个人吗?夜郎迷迷瞪瞪地只是笑着,伸了四肢在床上打挺,把骨骨节节中的乏困逼出来,他不愿意去想丑老脚家的丧事如何,瞧着桌面上那一条骨翅完整的鱼说:“我就是那条鱼了!”颜铭说:“那我哩,那我哩?”羞嗔着用枕巾捂了他的口,坐到镜前涂搽脸油,抹粉底,匀胭脂,描眉修口——女人把脸当作了画布,什么颜料都用上去了。妆好了,回过头来,问:“好看不?”夜郎说:“城里开了化妆品店,街上就流行丑女人了!”
颜铭说:“我是不敢素面朝天的。女人嘛,是要哄的,别人都说我长得像外国人,你却没说过一句好听的话。”夜郎说:“哪用得着别人哄,化妆还不是女人自己哄自己?说你像外国人,谁说的?”颜铭说:“蓝梦时装表演团的老板说的。我原本想到时候再告诉你,让你吃一惊的,可我哪里又能守住秘密!你听不?”夜郎说:“莫非你要当模特了?!”颜铭说:“你知道啦?阿蝉告诉你啦?阿蝉嘴长,叮咛不让说的偏就说了!”夜郎说:“什么阿蝉?”颜铭说:“那老板到发廊吹头,他就看上我啦,问我去不去蓝梦?我当然想去的!他就让我先到模特训练班去学习,我已经去学了一个礼拜了!”夜郎真的高兴了,说:“我思谋着你是当模特的坯子,真的就要当模特了?!你走走,让我瞧瞧!”颜铭果真走了几下台步,喜得夜郎从床上下来又要搂抱,颜铭按他在床上,说:“你乖乖睡好,不要起得早了让外人撞着,九点十点了起来谁也不注意的。我得去训练班了,祝老那里有阿蝉,是我从劳务市场雇的,你得空去看看吧。”嫣然一笑,走出去了,却又返回来,悄声说:“床下那块毛巾,你不要动的,我回来了洗。”才重重地拉闭了门。
夜郎歪头又睡下去,又是一觉,醒来满窗阳光。穿衣起来,一夜间长成了一个丈夫。他在墙上的日历牌上寻查着这个日子,就想起颜铭不让他动的那块毛巾。毛巾是那时垫在床上的,从床下的盆里拉出来,红红的染了一片。夜郎并没有把毛巾放回盆里,却用报纸包了要带走,这是一个男人的得意之作,更是一个纯真处女的证明,他将要在他那个借居的大杂院里当院晾出,宣布在这个城市里,他什么也没有了,但他拥有了爱情;一切都肮脏了,而他的女人是干净的!夜郎包裹毛巾的时候,甚至低了头去闻了一下,偏就在这瞬间,发现了血迹并不像是血!心中疑惑,忙在屋里寻找,便于靠墙处的床腿后发现了残留有红颜料水的鱼的尿泡,脑子里立即想起颜铭睡前偏不开灯,且消消停停才上床来的细节,知道是颜铭在欺骗了他,以鱼尿泡灌红水塞在身上充处女的。——大失所望,极度悲哀,夜郎把毛巾和鱼尿泡丢在床上,灰沓沓离开了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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