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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理由与海（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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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理由与海

20世纪80年代最后一个冬季的某曰，我和理由从香港高楼的夹缝间穿过，好大好冷的风，在一家西餐馆对酌。也就是8年，对于岁月来说这白驹过隙的瞬间，却已经把当年北戴河的那一点轻松言走了。我和理由相识20多年，期间，相聚的次数不超过10次。天涯远隔，我想他时总觉得他也在想我，一种难能可贵的友情就这样在感动和思念中走到了今天，居然也成了跨世纪的纪念。

友谊会随着人的老去而老去吗？就在我无动于衷地将要跨世纪时，先是周明兄打电话告诉我，理由回北京了，要聚一聚。紧接着理由的声音也从电话里传来，还是那种不紧不慢有条有理却又真诚得让心里发烫的声音，偶尔还会吐出时尚的词汇，比如“酷”、“酷毙了”。参与香港凤凰台“穿越风沙线”的拍摄结束不久，在历经100多天、2万多公里的行程之后，我正在通州农舍写毛笔字、在宣纸上涂鸦，理由的声音使我振奋，还有什么比老友的突然出现更让人高兴的呢？况且，他还在电话里表扬说：“你老兄在风沙线的夕照下白发飘飘地神侃，酷，酷毙了！”我不用电脑，对观众的反应一无所知，我知道理由是为他的一个小老弟的某种状态而高兴，自有千言万语在。

这是10年后的第一次相聚，理由给出了一个信息：下海多年并且事业有成的他要从商海里走出来，继续笔墨生涯。这个晚上，这个喝了少许波尔多红葡萄酒的晚上，在东三环的路灯下握别时，我便想起了一个题目：理由与海。

我和理由的交往总是离不开海。

1981年夏日，中国作家协会组织一批作家去北戴河疗养休假，我和理由住在中海滩宾馆的一个房间里，那时他的《扬眉剑出鞘》等报告文学作品蜚声文坛。我还在写诗，偶尔也写一点散文，当时还没有想到也会写报告文学。理由给我的感觉是特别安静，从容自若，衣着讲究。我自己，则从外表到骨子都是一个落魄文人。我们一起游泳，他游得很有姿势，我是“狗包。”胡乱一通。一起散步，一高一矮，一个衣着光鲜一个蓬头乱发；一起喝啤酒嚼香肠，然后两人抢着付钱。最让人高兴的是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看海、读海。谁都可以宣称自己对大海的一往情深，我忙着找灵感想写几首诗，偶有所思便胡说一通。那是一个傍晚，我和理由在海边散步，看见1根火柴正由海浪冲击而来，我说，这是企图点燃大海的嫩火。还有一只草帽，这是有人落海了呢？还是把草帽当作礼物送给了大海？理由沉思了很久我当时就想过，写报告文学的人大约都会沉思默想说，落海有几种方式：失足的、下海捕鱼被风浪卷落海中的、眺海自尽的，然后，他又问我：“徐兄，像咱们这样煮饺子一般的在海边上泡一泡，算是下海吗？海还有多深啊，假如把喜马拉雅山丟到马里亚纳海沟里，将会踪影全无，我们敢下海吗？还有，海水为什么是咸的？”没有比告别大海更茫然的了，首先是大海的茫然，充满着激淸的涌动，深刻的冷漠，以及让人自惭形秽的宽阔，生命是从海里游荡而来的吗？我想，我问。大海涛声依旧，那不是回答，大海拒绝回答所有问题。我们走了，在7月的骄阳下汗流浃背。回首时，大海已经退隐，你可以投入，但，她绝不会与你缠绵。

后来，理由“下海”了，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在广州的一家报社打工，先是惊讶，那时正值理由在报告文学界声名鹊起时，继而想起了北戴河，凭着我对商海的肤浅印象，这个用金钱作为“流水”载浮载沉的“海”，是一样玄机四伏神秘莫测的，甚至更为凶险。这些年谁没有看见过热热闹闹地“下海”，灰头土脸地“上岸”的哥儿们？就这样，我和理由似乎是渐行渐远了：我从广州回到北京，他从北京去了香港。

其实都只是漂流而已，如同那几根嫩火以及似雪浪花顶戴一般的草帽，随意地漂流着，从无相约却在北戴河海滨不期而遇了，也有失之交臂的帆、樯倾楫摧的船。那是海啊，海是包容一切的，生死沉浮，载舟覆舟，如此而已。

20世纪80年代最后一个冬季的某曰，我和理由从香港高楼的夹缝间穿过，好大好冷的风，在一家西餐馆对酌。也就是8年，对于岁月来说这白驹过隙的瞬间，却已经把当年北戴河的那一点轻松“顺”走了。那时我在海外流浪，理由在一间公司挂名当个董事，每月领一点“饱金”，都在苦度时光。握别时，只有互道珍重，茫然却更甚了，如维多利亚港的浪涛一样沉闷地重叠着……再一次聚首是在前文所说的在北京喝红葡萄酒的那个临近世纪末的晚上了，同饮的还有亮亮和周明。

理由走了，理由回来了，理由还是理由。

他依旧慢条斯理，他是个不善声张的弄潮儿。他的身上显示着各种各样的矛盾组合：理由好时尚，他收藏了不少世界名表、老表，他对表的偏爱似乎与表的制作工艺的精细、精确大有关联。他还是个业余的堪称顶级的髙尔夫球手，心得颇深，他说，在高尔夫球场上挥出动作、角度完全相同的两杆几乎是不可能的，倒是一杆一个样太容易了，我们都说重复是极为难得的，等等。理由又是个怀旧者，说起北京的胡同、四合院便能从他眉眼间看到少有的眉飞色舞。这一次回北京的次日晚上，理由和亮亮便约了炳银与我，又大嚼了一通卤煮火烧，喝了二两二锅头，小菜是麻豆腐、萝卜皮、肉皮冻。理由绘声绘色地告诉我们，在少小年代的记忆中，一到冬天，北京的很多人家会在四合院里挖个坑，埋进一个缸，然后将熬好的大锅肉皮冻倒进去，再掺入黄豆、胡萝卜等各种杂菜丁，天寒地冻一个晚上，肉皮冻便五彩缤纷地凝结而成了，然后是一勺一勺地挖出来佐餐，富人穷人都这样吃，好吃！我曾经想过：“有多少理由可以证明一个理由？”现在我要说：“何必去寻找理由证明那个理由！”突然想起了王静安《人间词话》所言：“无我之埦，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理由坦言，办企业由小到大，创业守成，便“掉进了钱眼里了”，及至后来，稍有宽裕，把更多的时间放在博览群书上，也去高尔夫球场潇洒地挥杆击球，有一点“静”的意味了，亦即“由动之静”时，作为一种状态那是相对地“静”了，作为一个过程却充满着矛盾、冲突、追求，情动于衷而难以抑制，于是便通过创作使之表现并释放出来。如是便有了理由的近作，宏壮而不失优美。

如影相随的海啊！我们怎么能离得开海，又为什么要离开海呢？即便今日，理由湿漉漉地上得岸来，举目望去，西部的荒漠是瀚海、都市的人流是人海，谁说文坛不是海？告一段落的只是为生命中的一个时段打上句号，接踵而来的谁知是问号、省略号、惊叹号？这大约就是人生了，在生命终归大化之前，总是静静动动、动动静静。用理由的话说就是“折腾”，有折有腾，不折不腾，到最后折腾不动了，彻静之前倘能回眸可以一笑：哥儿们总算折腾过了。

现在我们可以从容地读大海了。

20多年前，北戴河海滨的感慨，后来不经意间成了我的入与目然的写作的推动力之一。至今，我知道的却仍然只是海的若干细节，而这样的细节小而又小，比如海洋中一个水分子的直径是一厘米的六十亿分之一，小到让人看不见。再比如，我们平时看见的大海的汹涌是大海表层的动乱，大海深处平静如常，惟潮汐才能搅动整个大海。如是观之，海的动与静是不同层面的现象，总之是波澜壮阔了。矛盾着、追求着的人生旅途也有此种景象，理由便是一例，但似乎还要加上古人的两句话：“知我者谓我何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那嫩火与草帽今安在？

2004年4月24曰于北京一苇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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