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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接前文,张保庆和二鼻子兄妹闯进天坑中的一座大宅,从种种迹象上来看,天坑大宅多半是“金王”马殿臣的老窝。马殿臣不仅是个威震一方的匪首,在关外还有“金王”之称。您想想,够得上一个“王”字,必定在某一方面拔了尖儿,那得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人物。得了“金王”这个称号,足以见得马殿臣有钱,可不单单是有钱,再说具体点儿,他趁金子,还是金子最多的那位。无论怎么改朝换代,金子也是硬通货,世道越乱金子越值钱。其他像什么银票之类的,别管多大的票号,也说不定哪天就倒了,那就变成了废纸一般。那位问了,马殿臣到底有多少金子?那可没人知道,估计连他自己也没个准数。咱这么说吧,据传大军阀张小个子,当年都要跟马殿臣借钱充军饷。军饷没有小数儿,十几万人连吃带喝,军装被服吃穿用度,再加上枪支弹药,那就是个无底洞,多少钱才能够往里填的?由此可见马殿臣是多有钱。别看马殿臣在东三省的名头响,但他老家是山东泰安的,闯关东到的长白山,他这一辈子真可以说大起大落、几经波折,经历绝非常人可比,如果掰开了揉碎了,至少够说上三五个月的。咱撇下稀的捞干的说吧,这段书有个名目叫“马殿臣三跑关东”,后来也可以说成“马殿臣三闯关东”,因为以前闯关东的人不愿意使“闯”字,说这个字太凶险,九死一生,便改成了“跑”字,图个平安。
对于马殿臣此人,世间众说纷纭、褒贬不一,有人说他是好人,好得不能再好了,在家孝顺父母,在外行侠仗义;也有人说他是恶人,因为他落草为寇,当过杀人不眨眼的土匪胡子。这世上没有十足的好人,也没有十足的恶人,所谓是非功过,很难一两句话说清楚,好人也备不住做过恶事,恶人也保不齐发一回善心,往往是善中有恶、恶中有善,善恶到头因果循环!
闲言少叙,且说当年在这长白山提起马殿臣的名号,那可了不得,都知道此人乃是名震一方的土匪头子,真可以说是心狠手辣、杀人如麻,视人命如同草芥,弄死个人有如踩死一只蚂蚁。据说有一次马殿臣杀人,把这一家二十几口子装进米缸,一字排开埋到地里,仅仅露出脑袋。他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马后面拖一个铁犁,催马扬鞭在垄上一跑,铁犁过处人头乱滚,眨眼之间血流成河。俗话说“不凡之子,必异其生;大德之人,必得其寿”,这是说不同凡响之人,生下来就跟常人不一样。据说他这股子狠劲儿是胎里带,还没落草的时候便是如此,并不是说当了胡子之后才变成这样的。民间有这么一种说法:马殿臣乃女鬼所生,因此才这么心狠手辣,善于争强斗狠,天不怕地不怕,一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嘴脸。
女鬼当然不能生孩子,这只不过是后人以讹传讹演绎而成。据说是马殿臣的娘当初临盆之际难产,过去说生孩子是“儿奔生,娘奔死”,形容女人生孩子如同在鬼门关前走上一遭。当时请了好几轮稳婆也无能为力,十里八村的都找遍了,然而谁也没办法,平日里那些个自诩如何如何的也都束手无策傻了眼。最后还是一个江湖大夫诊过脉以后告诉家里人,这个病症叫“抱心生”,实属罕见,孩子大人只能保一个,让家人赶快决断。怎么叫“抱心生”呢?传说这样的孩子上辈子乃是大恶之人,一生下来先得要了娘的命,在胎里双手紧抱为娘的心肝,往下一走,当娘的便疼得撕心裂肺。遇见这种情况,必须用针灸和汤药把孩子置于死地,先让他松了手,再将死孩子引产,这才能保住为娘的性命。
马殿臣他娘一听就不干了,这位夫人也是个烈性之人,当时银牙一咬、杏眼一瞪,偏不信这个邪,非要把孩子生下来,谁劝就跟谁玩儿命,拿一把剪刀抵住了喉咙:“再劝我就先把自己扎死。”大夫和家里人都不敢上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殿臣的娘疼得死去活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足足折腾了三天三夜,额头上汗珠子往下滚,身下血水横溢,指甲都抠进了床板,就这样孩子还是没生下来,自己却已气绝身亡——活活疼死了!
家里人捶胸顿足、号啕大哭,无奈人已经死了,那时候也没有剖腹产,孩子想必也已胎死腹中。马殿臣他们家又不是多有钱的大户人家,只得一尸两命装进一口薄皮棺材,找了个坟岗子草草下葬掩埋。简简单单拍了个坟包子,却无墓无碑,经人指点在坟头上插了一把黑纸伞。这是为什么呢?民间传说孕妇难产死后到了阴间仍会产子,这孩子还是得生出来,所以要插上一把黑伞,一来挡一挡阴曹地府的阴风,二来也别污了阎王爷的森罗殿。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人死如灯灭,时间久了也就不想了。但从那以后,总有一个女子,无论刮风下雨还是艳阳高照,阴天晴天都举着一把黑伞,到离村子几里之外的街市之上去买糕饼和小孩衣服。以前的大姑娘、小媳妇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有人认得马殿臣的娘,因此也对不上号,并不知道这是谁。可糕饼铺掌柜的却接连遇到怪事,明明收的是铜子儿或是散碎银钱,过了一夜却变成烧给死人的纸钱。
过去的人迷信得厉害,掌柜的以为是女鬼来买糕饼,也不敢声张,怕消息一传出去没人敢来他这儿买东西,生意都不好做了。为了辨清人鬼,就在柜台上摆放一盆清水,倘若有人来买东西,叫他直接把钱扔进水里,无论是散碎银子还是铜钱,那都是入水则沉,可如果是死人用的纸钱,便会浮在水面上,用这么个法子来分辨。可纸里终究是包不住火,一时间里流言四起,人心惶惶,都知道糕饼铺闹鬼了,有鬼来买东西。日子久了也不是个办法,糕饼店老板无奈之下,不得不请来一位高人捉鬼。行走江湖自称能降妖捉怪的高人太多了,其中混饭吃的可不少,这位也是不例外,能不能捉鬼先搁一边,饭量可倒真是不小,大饼、馒头、面条子敞开了一通吃,一天三顿,一顿也不能少,还都得是这等好吃食。这位高人在卖糕饼的这家连吃带住了好几天,一缸面眼瞅见了底儿了,掌柜的心疼的直嘬牙花子,天天发愁:“女鬼怎么还不来呢?你再不来我这买卖非得让这个捉鬼的给吃黄了不可!”
这一天正晌午,烈日高悬,晒得地皮“滋滋”冒油,手持黑伞的“女鬼”又进了店,跟往常一样一声不吭,抓起两块糕饼,往案子上扔下几个铜钱转身走了。那位说不对了,都说鬼见不得日头,怎么还能大白天的出来到处游逛呢?您别忘了,她不是打了伞吗?卖糕饼的拿起铜钱扔进水盆,却不见铜钱沉底,当时冷汗直冒,手脚冰凉,心说:我这日盼夜盼的,终于把您给盼来了,急忙把高人从后屋请出来。高人一听“女鬼”来了,也不废话,两眼一瞪眉毛一拧,抓住卖糕饼的袖子,拽上他出了店门。二人偷偷跟在“女鬼”身后,一路出了城,直跟到马夫人的坟前,怎知眨眼之间,“女鬼”踪迹皆无,坟中却传出婴儿的啼哭之声。
光天化日之下,又是两个大老爷们儿在一起,才不至于屁滚尿流,但那也是吓得够呛。二人仗起胆子走上前去仔细探听,哭声果然是来自坟中,吭哧瘪肚,时断时续。这两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卖糕饼的心说:你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一缸白面都进了你的五脏庙,现在可指望你了,你得把这鬼给捉了啊!总不能白吃闲饭不干事儿吧!哪承想这位高人也没主意了,说好了捉一个女鬼,怎么又出来一个小鬼?我这单枪匹马一个人如何对付得了一大一小两个鬼?这可不是我没本事,是因为当初说好了一个鬼,而今多出来一个,不在我的计划之内啊!两人一合计,咱也别在这儿相面了,先去报官吧,当下一路狂奔就到了衙门口。官老爷升坐大堂,说:“你等何事报官?有什么要老爷我给你们做主的?”一问情由也觉得怵头,又不好置之不理,只得命人前去查看。官差奉命带了十几个民夫直奔坟岗子,到得近前,果然听见有小孩啼哭之声,打去坟头土,只见其中埋了一口薄皮棺材,看样子时间不长,埋下没多久,土是新土,棺材板也是新茬儿。三下两下撬开棺材,但见棺中一具女尸仰面朝天,右手之中攥了两块糕饼,身旁一个小孩正在啼哭。众人吓得魂飞魄散,纵然是大白天的,这事儿也太邪性了,搁谁遇见不害怕啊!自此以后,买糕饼的“女鬼”便再没出现过。据说棺中啼哭的这个孩子正是马殿臣,后来他是如何活下来的无人知晓,谁养的、谁带的、谁抱走的一概不知。可是经此一遭,马殿臣也被说成是生在阴间的恶鬼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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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保庆跟菜瓜也只是听过“金王”马殿臣的名号,那马殿臣是一跺脚整个关东都得颤上几颤的人物,然而一个人的是非功过本就难以说清,再加之多少年来口传耳录,难免有夸张不实的成分,再从二鼻子嘴里说出来,那可就更邪乎了。马殿臣乃女鬼所生一事,全是说书的信口编造,根本就没有那个事儿,说书的为了挣钱吃饭,当然是怎么耸人听闻怎么说,到后来一传十十传百,变成了炕头儿上吓唬孩子的鬼话。实际上马殿臣出身于普普通通的庄户人家,祖祖辈辈都是看天吃饭、土里刨食的庄稼把式,一家三口在泰安老家种地为生,早年间这日子也还过得去。马殿臣的爹名叫马成,在地方上绝对是一等一的好汉,论起庄稼把式,马成一个顶仨,他那个身子板儿,真可谓“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往那儿一站跟半截黑铁塔一样,典型的山东好汉。不种地的时候,马成专好打拳踢腿、耍枪弄棒,弓刀石马步箭、十八般兵刃,不敢说样样精通,却也没有他拿不起来的。以往有这么几个地方出练家子,泰安是其中之一,虽说跟河北沧州、河南登封比不了,练武的人可也不在少数。保镖的路过此处都不敢喊镖趟子[1],镖旗也得收起来,蔫儿不出溜儿地过去。因为这个地方练武的人多,你来这儿“叫号儿”不是找打吗?
习文练武都不容易,全得下苦功夫。尤其是练武,讲究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功夫不亏人,你对得起它,它对得起你,但是一天也不能撂下,一撂下可就拾不起来了。乡下的庄稼汉练武,大多是为了强身健体,身上有力气,下地干活儿才轻快。然而马成没赶上好年景,那几年经常闹饥荒,连年大旱,庄稼颗粒无收,树皮都吃没了,地上连根草都见不着,饿死了很多人。马成一看这可不行,堂堂七尺高的汉子,空有一身的力气把式,有劲儿没处使,养活不了一家老小,为了找条活路,马成思来想去,牙一咬心一横,决定只身一人去闯关东。俗话说得好,人挪活、树挪死,出去闯一闯,总好过在家饿死。关东指山海关的东大门,出了关是东三省的地界,为什么叫“闯”关东呢?因为出了关便是大清朝的龙兴之地,朝廷颁布了禁令,严禁在关外开荒动土,以免破坏皇家的龙脉,而关外的黑土地又肥得流油,种什么长什么,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插根儿笤帚苗儿转年就长出一片高粱地。连年的灾荒以及战乱,迫使许许多多的山东人不顾朝廷禁令铤而走险,冒死去关外求生。
马成此一番去闯关东,抛家舍业丢下孤儿寡母,为的可不是开荒种地,他要去长白山挖野山参,东北话叫“棒槌”。曾听说有逃荒的人在长白山找到一个“棒槌窑”,大大小小的野山参数都数不过来,俗话说“七两为参,八两为宝”,一斤以上的大棒槌连皇上都没见过,可那棒槌窑里的棒槌个儿顶个儿都跟大白萝卜似的,挖出一根卖了钱足够一家子人吃香喝辣一辈子。此一去虽说是九死一生,可只要有朝一日回到山东老家,那准是发了大财,衣锦还乡。
马殿臣他娘听完丈夫这一番话,苦笑了两声摇了摇头。别看她是个村妇,可也有几分见识,心知马成说的天花乱坠是为了让自己有个盼头,可去关外挖棒槌的人有几个能回来,还不是大都死在了外头?当即说道:“人家闯关东开荒种地求一碗饭吃,你却胆敢进山挖宝?想那长白山是大清朝的龙脉所在,一向有官军把守,你只身一人哪还有个活啊?也罢也罢,反正也没活路了,你头前给我们娘儿俩探好了路,在下边等我们一等,等我们娘儿俩饿死了,咱一家三口在黄泉路上重逢!”
话是拦路虎,衣裳是瘆人的毛,媳妇儿一句两句连三句,句句说在理上,问得马成哑口无言,一句话都答不上来,怎么呢?说得太对了!其一,关外的龙脉有八旗兵将严密把守,你挖棒槌等于在龙脉上动土,挖皇上家的祖坟,那是什么罪过?非是一般的偷坟盗墓、欺君罔上,那叫意图谋反,天大的罪过!一旦让守军擒获,问都不用问当场就杀,按王法这叫斩立决。“咔嚓”一刀人头落地你还得认便宜,敢刨皇上家的祖坟,万剐凌迟、挫骨扬灰、全家抄斩、株连九族也不为过;其二,那地方杀人越货的土匪太多了。关外称土匪为“胡子”,也叫“绺子”,因为这些人大多一脸胡子,积年累月洗不上一回脸,胡子贴在脸上打了绺,并且身穿黑衣,下山打家劫舍之时一字排开,从远处望去一绺子一绺子的,故此得名。在关外挖棒槌,侥幸躲得过八旗军,未必躲得过土匪,落到土匪手里也不比落在官军手里好多少,照样是图财害命,躲过了土匪,山中还有那么多吃人的虎豹豺狼,备不住就给野兽填了肚子;其三,马成一个山东汉子,从没离开过老家,更别提千里之外的长白山了,不识关外深山老林中的路径,就算是误打误撞闯了进去,却又如何走得出来?
马成心里明白这条路往好了说叫九死一生,往坏了说必是有去无回,无奈眼下吃不上饭了,横不能待在家等死,左右是个死,不如豁出命走上一趟,万里有个一,要是老天爷开眼,让自己挖到个宝棒槌,一家三口就再也不用挨饿了。眼下这日子大人还好说,只可怜儿子马殿臣,还指望他日后“殿上称臣”,给老马家光宗耀祖,为了这个孩子也得出去奔命,他出去这娘儿俩也许还能活,他不走一家三口都得饿死,家中有他这七尺多高一把扳不倒的汉子,要饭都要不来。旧社会的妇女讲究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纵使心中千般不舍万般无奈,丈夫的话也不得不听。马成心意已决,收拾好行囊包裹,与妻子挥泪而别。
当家的一个人去关外挖棒槌,留下马殿臣娘儿俩无依无靠,赶上大灾之年,村头的树皮草根都让人吃光了,哪里讨得来饭,哪家还有饭舍给你?娘儿俩无奈只好逃难进城,马老夫人用一块蓝布将马殿臣背在身后,手托半个破碗,东讨一口残羹,西讨一口剩饭,对付着过日子,拉扯着马殿臣长大。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白天要饭,晚上在城西头的破庙中苦挨。
可也不能总要饭,赶上年景好的时候,当娘的就在破庙里给人家缝缝补补,干点儿针线活儿,过去管这一行叫“缝穷的”。很多穷汉光棍儿一条,衣裳破了舍不得扔,自己又不会缝补,干惯了粗活儿的手连针都捏不起来,只得麻烦这些大嫂子来做,也花不了多少钱,一两个大子儿足矣,缝补好了,这衣裳又能穿上大半年,赶再穿破了,就接茬儿送过来补,那衣服都是补丁连着补丁,补丁摞着补丁,三环套月的补丁。马殿臣他娘手巧,在家的时候,炕上一把剪子、地上一把铲子,就没有不会干的活儿。如今母子二人无以为生,除了缝穷之外,夜间在破庙中点灯熬油捻线,预备过年的时候换点儿钱,好歹把年关对付过去。有钱人叫过年,穷人过年那叫过关,尤其在老时年间,打一进腊月,大街小巷的年味儿就出来了,从腊八一直到正月十五,天天有例儿、顿顿有讲儿,杀猪宰羊、白面馒头都得提前预备下。穷苦人则不然,平时还能要饭,但是年关难过,过年那几天没地方要饭去。按照要饭的规矩,婚丧嫁娶、红白喜寿事可以登门乞讨,唯独过年不行。大年初一要饭的登门,搁谁不别扭,这一年还有个好吗,那一堵心还不得堵心一年?还甭说是要饭的,过年那几天大户人家的下人都不能进主人屋,怕让这些穷人冲了财气。马殿臣的娘知道年关不好过,到时候连缝穷的活儿都没有,吃什么喝什么呀?过去有老例儿——正月不能动针动剪子,不吉利,但是进了腊月,要准备过年的新衣服、新铺盖、新鞋、新袜子,免不了用线,因此提前捻下几捆线,等到腊月换点儿钱,买点儿米面过年。
这一年眼瞅过了腊月初八,马老夫人把马殿臣叫过来,交给他两捆线,一捆是两百股,让马殿臣拿去长街之上卖了。说话这时候还是大清朝,封建社会规矩多,山东乃孔孟之乡,尤重礼教,妇道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抛头露面都不成,当街做买卖成何体统?因此只能让儿子出去卖线。临走告诉马殿臣,卖了钱去买上三斤白面、一棵白菜,再买点儿最贱的剔骨肉,大年三十儿那天包顿饺子吃。马殿臣听了娘的话,小心翼翼把两捆线背在身上,又带上一个盛米装面用的空布袋子,高高兴兴出门而去。
马殿臣出了破庙,心中高兴脚底下走得就快,一边走一边摸摸身上这两捆线,心知当娘的捻这两捆线不容易,他们住的这座破庙,残垣断壁加个顶子,连门板都没有,勉强遮风挡雨,天黑之后点不起油灯,有个蜡烛头照亮都是好的。马老夫人捻这两捆线,眼都快熬瞎了,没个好价钱,这线可不能卖。没成想还挺顺当,两捆线转眼卖光了,价钱也不错。腊月里的线好卖,缝新衣、做新被、纳新鞋,少不了用线。马殿臣揣上卖线的几十文钱,估摸过年这顿饺子里能见荤腥了,心下十分快活,脚步也轻盈了许多,拎上面口袋大步流星直奔粮店。高高兴兴进了店门,把布袋递到柜上,告诉掌柜的来三斤白面,说话掏出铜钱,一个一个拈出来往柜台上数。当时的白面九个大子儿一斤,三斤面二十七个大子儿,他手上这钱有富余,剩下钱还能买菜、买肉回家剁馅儿包饺子。怎知掌柜的一伸手把铜钱都抢了过去,又将布袋往外一扔,大声说道:“马殿臣,你们娘儿俩这一年从我这赊的欠的可不少了,按规矩三节两供一拢账,我见你母子二人可怜,五月节、八月节都没找你们要,这眼瞅过年了,咱这账也该归拢归拢了。我还别不告诉你,你这点儿钱刚够利息,本钱一个大子儿也没减,还在账本儿上白纸黑字给你记着呢,有了钱赶紧还啊,滚蛋!”说话一脚将马殿臣踹出了粮店。马殿臣一个孩子,如何与粮店掌柜的相争?打也打不过,骂了还得招拳脚,无奈从地上爬起来,掸去身上的尘土,捡起装面的布袋子,垂头丧气往回走。越走这心里边儿越难过,一边走一边掉眼泪,自己跟自己说:“娘的头发熬白了、眼也快瞎了,多半年才捻了这么两捆线,平时舍不得拿出来卖,全指望年底下卖几个钱吃顿饺子,而今我两手空空,线也没了,钱也没了,回去如何跟娘交代?”他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也没看路,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等到抬头一看,才发觉自己进了一个大坟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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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马殿臣他爹马成一个人去闯关东挖棒槌,从此音信全无。扔下马殿臣和他娘,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无奈年景不好,实在吃不上饭,只得流落到城中乞讨为生。一晃到了年根儿底下,马老夫人捻了两捆线,让马殿臣换钱包顿饺子吃,却又被粮铺老板夺了去。马殿臣不敢回去跟娘交代,失魂落魄走到了一片坟地,没想到遇上一件怪事。
腊月天黑得早,马殿臣定住身形四处观瞧,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个高低起伏的坟头,西北风卷起的坟土上下飞扬,周围枯草长得半人多高,东摇西摆瑟瑟作响。这要是换成旁人早吓坏了,马殿臣却不怕,打小跟老娘到处要饭,什么地方没住过?前几年闹灾荒,饿殍遍野,路边死人身上的衣服扒下来就穿,人穷到家了没那么多忌讳,横竖好过冻死。马殿臣发觉走错了路,也没当回事儿,扭头正待往回走,却见坟圈子当中有一团绿色的鬼火,在坟头上忽明忽暗、时隐时现,瞅着挺瘆人。他多曾见过坟地中的鬼火,可都是星星点点、飘忽不定,却从没见过固定在一处的,也没有绿的,心下觉得奇怪,想起以前听人说过“银子埋得年头久了,会成精作祟,夜间放出绿光”,如若这坟中有个银窖,那可真是老天爷开眼了!马殿臣一时间财迷心窍,早把这个“怕”字扔在了脑后。当即俯下身形,拨开蒿草,蹑手蹑脚摸过去。来到近处一看是个半人多高的大坟头,坟前的石碑已经没了,也不知哪朝哪代的古冢。此时云阴月暗,隐隐约约看到坟头上趴了一个东西,却并非窖银,这个东西是活的!
马殿臣这孩子胆大包天,打小没怕过什么东西,又往前挪了挪凑近了定睛一看,这东西比猫大比狗小,似猫非猫、似狗非狗,说是狸子却又不太像,嘴头子又黑又尖,支着两个耳朵趴在坟头上,口中吞吐一道绿光。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可好歹是个活物,土地爷吃蚂蚱——大小是个荤腥儿,捉回去下了汤锅,够娘儿俩一顿嚼谷。他手上没别的家伙,只有那个空布袋子,趁那东西不防备,偷偷摸过去抡起大口袋往下一罩,不偏不倚正好套在当中。马殿臣心中高兴,连忙扎住袋口,拎起来扛在肩上,转身往坟地外边走。那个东西不干了,这怎么话说的,稀里糊涂就被装口袋里了,在袋子中东一头西一头乱撞。马殿臣心说:这东西太不老实,一会儿别再把我的口袋撞破了!正寻思找块大石头给它砸死,没想到布袋中的东西口作人言,尖声细气叫道:“大胆的泼贼,你捉我干什么?”
马殿臣一听这东西不但会说话,口气还挺横,心下十分诧异,不过兜住了逃不掉,可见没有多大能耐,于是应道:“那还用问,当然是带回家去。”
布袋中那个东西说道:“你又不认得我,我也不识得你,为何带我去你家?”
马殿臣笑道:“我和我娘乞讨过活,整日里吃糠咽菜,多少天没开过荤了,今天捉了你,正好带回去开膛剥皮,炖烂糊了打打牙祭。”
布袋中的东西说:“小子,听你说话山根清响、气若洪钟,不该是要饭的命,眼下困顿只是一时,将来发了财还愁没饭吃吗?你若是放了我,尽可以指点你一条财路,荣华富贵指日可待!”
马殿臣年纪虽小,但东闯西逛要饭糊口,各色人等见过不少,却也没那么好糊弄,对布袋中这位说道:“好不容易逮住你,岂能轻易放了?大富大贵我不敢想,眼下有肉吃就行。”
布袋中的东西忙道:“发财有什么不敢想的?你听我的,城隍庙后边有一条六尺道,天黑之后你躲在道旁,等到夜半更深,定有一个官衣官帽的大老爷经过,你见了他二话别说,只管跪下磕头。那是降世的财神爷,你给他磕一个头,至少赏你一块狗头金。”
那个东西说得天花乱坠,马殿臣听得动了心:“我信你无妨,但是空口无凭,你把你口中那个发绿光的东西给我,等我发了财再还给你,发不了财我拿去卖了,多少也能换几个钱,否则说出仁皇帝宝来我也不放你。”
布袋中这个东西为了活命,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应允下来。马殿臣先将布袋打开一个小口,它从中吐出一道绿光,落在地上“骨碌碌”打转。捡起来一瞧,鸟蛋大小一颗珠子,非金非玉、混浊无光,他把珠子揣入怀中,缓缓打开袋子。那个东西“嗖”的一下蹿出来,钻进乱草丛中,眨眼间踪迹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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