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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眼砂（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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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本是风和日丽，他的情绪更算得上是心旷神怡；他哼着歌，顺着人行道往前溜达；那不是个公休日，他却偏能“浮生又得一日闲”，而且他上街一不为采购，二不为赴约会，三不为某项特定的娱乐……总之，他只不过是随便走走，真叫优哉游哉！

那天街心上虽说是车水马龙，人行道上却并不拥挤，而且越往前走，越显得步行者的数目是恰到好处——再多，则令人心为之烦；再少呢，又未免令人感到冷清……他意态雍然地朝前踱去，真是胜似闲庭信步啊！他把往常工作中的烦恼、人际上的纠葛，统统暂抛到了爪哇国……

一阵小风卷过来，他觉得通体欢畅。近来天旱少雨，风过，鼻息里竟有些个湿润的气味，难道是甘霖将至了么？他的心花从含苞待放，竟绽开得如香伞一般了！……定睛一看，前面是一家花店，有些大盆的观叶植物，就摆在了店门外，店主正用喷壶，给那些植株洒水呢；再抬头看看天，灰蒙蒙的，并无丝毫云影，找不到太阳的位置，却四处泛射着白光……原来仍是无雨的旱象！但他心情仍然不错，因为毕竟这是一个安谧的晴天……

忽然又刮来一阵风，是那种最讨厌的小旋风，挟带着一些小纸片什么的……小旋风偏旋向了他，并越过他朝他身后旋去；他本能地扭身，抬起一只胳膊护着自己的脸，但风吹过去以后，他立刻感觉到，右眼中嵌进了一粒砂子！

一粒眼砂，大概是很小的一粒，倘若取出放在手心，甚至会混同于手纹，根本无足道哉；然而它嵌进眼皮——是右眼的上眼皮里，摩擦着眼皮里的黏膜，却构成了他生命史的那一刻中天大的痛苦！他的整个心境，顿时陡变。他先是站在那里，试图用手揉或手帕擦拭来解除这一突然降临的灾难，可是那不仅不能解决问题，甚至反而更糟！他右眼只能闭起，但闭得紧了，便更刺疼；眼睛本身似乎比他自己更急于排异，已然分泌出了许多的泪水，然而还是不能让那粒砂子逸出眼外……

他倏地意识到，在这种情形下，唯一行之有效的办法，是求另一个人，来翻开他的眼皮，尖起双唇，给他狠狠地一吹……这要是在家里，或正好有亲人在身边，那这段砂粒入眼的痛苦史，便能很快地翻过去，使他重获欢欣……然而，他现在是举目无亲啊！

他狼狈地朝前走，他想试着求路人来给他吹掉那粒眼砂……迎面来了一对年轻的情侣，显然不是合宜的救援者……来了一对中年夫妻，他赶忙凑过去，捂着右眼，开始请求：“……对不起，我迷眼了……您们能不能帮帮我？……”他的左眼看到，那位丈夫似乎有进一步倾听他诉求的表情，可是那妻子却一脸的冷漠，使劲地一拽她丈夫，先跟他说了句：“我们不认识你！”等拽着那丈夫走到他身背后，又显然是故意放大声音让他听见，说道：“……现在的社会治安！……谁知道他是想干什么？！……”

他只好另求别人。那边有个报摊，他走过去……卖报的是个长相猥琐的老头，露出一嘴黄牙……倘若吹出一口气来，必是一口秽气……不过只要能帮他吹出那粒砂子，也便是个恩人……他捂着右眼，急迫地冲到报摊前……老头问他：“您买什么报？”他说：“我不是买报，我是……”老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嘻着一嘴黄牙说：“那倒不难！可我要是给你吹出来了，你给我多少钱呢？”他一阵恶心，转身就离开了那报摊……

他发现他是在往回走，他的左眼中映入了一些才喷过水的绿色植株，那是大叶绿萝吧，肥硕的叶片碧得滴翠……难道我的右眼竟会因此而失却这样的感受力了么？他心上涌出恐怖的悲哀……

他冲进那家花店，不待那店主发问，便一口气不停地说：“我这只眼里进砂子了！求您帮我给吹出来吧！我可以付钱！……可以买您好多的花！……”那店主是个文质彬彬的男士，穿着一身中规中矩的条纹西服，而且一口雪白而整齐的牙齿……是的，如果付费，那他宁愿付给这位男士的猛力一吹！……

那店主态度蔼然可亲，甚至于移近他身边，观察他缩开手露出的闭住的右眼……然而却决然不拟给他吹那眼砂，只是极热心地指引他说：“这事儿您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您现在应该立刻去医院！……是呀，这附近还没医院……您到街边拦辆出租车，让司机开到人民医院去……那是最近的！那儿的眼科挺有名的！……”

他失望地走出了花店，他移到马路边，准备叫车……这才意识到，不管怎么说，该对花店老板道声谢，而他竟苦着一张脸径自跑了出来……

那边来了一辆空的出租车，他一手捂着右眼，一手挥动着叫停的手势……出租车明显地是朝他慢驶过来了，可又忽然划出一个离去的弧线，加速而去……啊，明白了，一定是那司机觉得他形迹可疑……我捂着的并不是一只脱出来的眼球啊！我只不过是眼里嵌进了一粒小小的眼砂！……

他无奈地坐到了马路牙子上。他不再捂着右眼。他掏出手帕轻轻揩着右眼，特别是溢出的那些泪水……忽然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简直不敢相信！……他眨眨右眼，再眨眨，睁大，眯起，再睁大……啊！那粒眼砂，竟消失了！一定是终于被泪水带出来了！他激动地检查手帕，哪儿找得出那小小的一粒砂！……

他生命史上这短暂的痛苦一页翻过去了。他站起来，几乎雀跃。

依然可以说是风和日丽。回想起来，也不能说刚才所遭遇的人，怎么样地对不起自己。然而他却从中获得了一个宝贵的启示……

他急迫地回到家里，家人都不在，他坐到书桌前，在日记上写下这样的话：“我的家人，我爱你们！因为当我一旦眼里嵌进了砂粒时，唯有你们会毫不犹豫地尖起双唇，用爱的气力来吹掉我的眼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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