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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初春时节,一个平静无奇的午后,随着一声人语响,邯郸城轩俊宁静安乐的丞相府宅霎时间沸反盈天:“快快快,太子殿下就要到了!”
侍卫们紧急集结,分成几队,拱卫在东西南北四门处;众侍婢则赶忙撤去了书房内的麻席,换上了松软的羊毛毡垫,烹茶煮水,忙乎个不停。
无人注意的马棚里,虞儿停下了刷马的手,抬起袖笼拭汗,露出了脏兮兮的小脸儿,一双眼滴流乱转,趁众人不备,她一溜烟从马棚蹿出,绕过前堂跑出丞相府,躲在了对街的窄巷中。
太子雍乃赵国储君,今年只有十四岁,生得直鼻深目,俊俏非常,神色却冰冷阴鸷,不辨喜怒,行事更是透着与年纪极其不相称的老辣。不必说,今日太子雍亲自来丞相府,拜访丞相肥义,所为的必然是出使中山国的事,若是赵国与中山修好,她便再也没有替死去的双亲复仇的指望了。
明明是料峭初春,虞儿却满手细汗,她抚了抚胸胁,让自己调息静气,摸出了怀中的竹篪,袖在了手中。太子雍虽贵为赵国太子,养尊处优,却有个鲜为人知的弱点,今日虞儿便要扎准他的七寸,让他彻底绝了出使中山的念头。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浩荡的车队打东面王城迤逦而来。丞相肥义与他的长子子苏等候在大门前,躬身长揖,而那玄漆马车上器宇轩昂的少年,便是赵国的太子赵雍了。虞儿定睛细看,只见他容貌俊美,气韵不凡,身着纹金玄端,头戴缀玉金冠,举手投足间尽显威严之态,有谁能想到,这样尊贵的一国储君竟然怕马?虽说经过十余年的训练,他已经能安然坐着马车,但若那马儿发起性子,是否会让他想起尚在襁褓时的恐惧呢?
成败只在一瞬,马车驻跸的关口,虞儿轻轻吹起了口边的竹篪。这管篪声调极细,人耳几乎难辨,马却听得真真切切。只见那老老实实驾车的高头骏马忽然挣脱了牵马的宫人,仰起前蹄,咴叫嘶鸣。太子雍本正要下车,却霎时失了平衡,一头栽倒在车辕上。
这竹篪乃是虞儿特制,能发出酷似草原上吸血的蚊群的声音,马儿闻之便会焦躁。虞儿见此计成,收起了竹篪,打算全身而退。谁知那些宫人争相去牵马辔头,引得马儿愈发狂躁,跌跌撞撞,载着太子雍横冲直闯,长街百姓闪避不及,已有几人被撞翻,菜筐倾倒,一地狼藉,十数名侍从踉跄追去,却被甩得越来越远。
本只是想让太子雍跌一跤,伤筋动骨,延后出使中山之期。以中山王室残暴多疑的心性,定会觉得受到赵国的轻视,两国便无法交好。可眼看着受惊的马拉着太子雍狂奔,直冲护城河而去,虞儿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不必说,若是这马一时兴起跳了河,淹死了太子雍,自己这祸便闯大了。更何况这到底是丞相府门前,闹大会对肥义不利,虞儿赶忙一个呼哨将自己的马唤至身前,翻身而上,疾驰追去。
近了,更近了,眼见那马辔头已在触手可及之处,马儿却一偏头,向另一侧跑去。虞儿气得要疯,却无计可施。正当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了另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虞儿回头,见子苏御马赶来,两人赶忙交换了一下眼色,分别由两侧包抄至前,将受惊的马儿夹在了中间。
此时,马车距离前方的河道已不足十步,临河街上行人们见失控的马车朝他们冲来,吓得四散奔逃,场面无比混乱。
“三!二!一!”子苏高数三声之后,两人皆单手拉缰,另一只手紧拽住拉车骏马的缰绳,随着几声啼鸣,三匹马皆扬起前蹄,在空中踢腾个不住,将护城河木制的围栏踹得粉碎,旋即重重落在了地上。
子苏赶忙翻身下马,见太子雍并未受伤,跪下请罪道:“臣救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太子雍满头大汗,扶着车辕,不住喘息着,眸光却比冰剑更慑人,他的右手中紧握着一把刀刃锋利的匕首,想来方才若他二人没有来救驾,太子雍便会使尽全身之力,将马刺死。
虞儿瞥了他一眼,迅速低下了头,心想这太子雍怕马,对马也当真残酷无情,如若方才他真的将匕首捅入了马的身体,也只会让马儿愈发失控。届时,他必定要同他深恶痛绝的马儿一起葬身河底,沦为鱼虾的晚餐了。
虞儿身上一阵恶寒,少不得随子苏一道跪下。那群踉跄追赶马匹的侍卫与宫人终于赶了过来,一一拜倒于地,呼天抢地喊着请太子雍恕罪。
太子雍沉吟片刻,撂开手中的匕首:“罢了,本宫到底没有伤着,无谓什么惩罚,让肥大夫面上不好看,安抚一下受伤的百姓,我们进府罢。”
众人皆松了口气,迤逦起身,谁知他们还未站稳,便见一侍卫快步赶来,拱手道:“殿下,方才属下在道旁捡到了这个,是从这位小哥身上掉下来的,或许与马受惊有关!”
无怪这侍卫觉得虞儿是个小子,她扎着总角,又瘦又扁,穿着下人的宽袍,小小的身子直晃悠,又御马飞驰,一点也没有个姑娘的样子。
可她现下无心去想这些,双眼紧盯着侍卫手中的竹篪,心跳如打鼓。太子雍从侍卫手中接过竹篪,只见这小小的物件极其精巧,比一般的竹篪短了许多,上面的孔洞亦不同普通,有足足七个。
不待太子雍发问,子苏上前拱手道:“殿下,这竹篪确实是我府上马童虞儿的,可她不过凑巧在这里看热闹,方才也竭力御马救驾,绝非会是谋害殿下之人。”
听了子苏这话,虞儿立马换上一副可怜巴巴的神情,泪眼汪汪望着太子雍。太子雍与虞儿四目相接,神色依然是冷冷的,不过一瞬的功夫,他偏过头去,对那侍卫道:“应是巧合吧,莫要耽误本宫与丞相议事。”
事涉太子雍的安危,肥义不便插嘴,此时才拱手道:“殿下所言极是,请!”
虞儿眼睁睁看着太子雍随肥义入府,却没把竹篪还给自己,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她还没来得及想对策,小手便被子苏一把抓住:“你还只顾着跑,胳膊方才摔破了罢?”
语罢,子苏连拉带拽,将虞儿拖回了丞相府自己的房中,卷起她的袖笼,用药酒为她擦拭着伤处。
虞儿吃痛,“嘶”的一声,往后蜷了下身子。
子苏这才数落道:“你还知道疼?闯下这么大的祸,若是太子动怒,还不知会如何打你呢。”
在这偌大的丞相府里,唯有丞相与子苏哥哥疼自己,虞儿赖道:“子苏哥哥别说我了,啰里吧嗦的,以后该娶不上媳妇了。”
见虞儿挤眉弄眼,仍无悔过之色,子苏无奈一叹,抬手一刮她的鼻尖:“你啊,今日你让太子坠马,是不是为了让他不要出使中山?”
没想到自己的鬼主意一眼就被子苏看穿,虞儿半晌不语,良久才说道:“对不起,我从来没想过要连累你与大夫,我已经想好托辞了,若是太子怪罪,我会自己承担的。”
“自己承担?你摸摸自己的脖子有多硬,几个脑袋够砍?”见虞儿还要说什么,子苏径直将她打断,“你少跟我赖……我知道,你不想赵国与中山交好,可是虞儿,当年你父母奋力保下你一命,为的是你能平安喜乐地过一生,而不是永远生活在复仇之中啊。”
虽然自小一起长大,可子苏从未对她说过这种话,虞儿不顾伤势,猛地站起身来:“这人生是我愿意选的吗?我愿意生来无父无母,孤苦无依,长到几岁连自己是男是女都弄不清楚吗?”
“你父亲当年枉死,实在可惜,可他亦是为着大义牺牲。你现下阻挠赵国与中山交好,又是为何?你父亲若是泉下有知,真的会开怀释然吗?你若再这般混闹,我就只能把你关在房里,不许你出门了。”
虞儿听了这话,脚底抹油就要开溜,却被子苏按住肩膀,动弹不得,她双眼咕噜一转,猛地弯身从他臂下钻出,三两步就跑了出去,结果她还未跑出后院,便见书房大门霍地打开,太子雍与肥义一前一后走了出来。不必说,这老臣与太子雍定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没有就出使之事达成一致,虞儿躲闪不及,只好随众人一道跪下相送,小脑袋压得低低的,生怕太子雍注意到她。
太子雍绕过长长的回廊,就要出府,眼看危机便要解除,谁知他却回神一望,寒冰似的眸子望向众人身后缩成一团儿的小人儿:“这位小兄弟好身手,且对本宫有救命之恩,不如,跟我回宫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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