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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先生已回到了客厅,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即便严太太不拽她那一下,谢婉君也懂,催着小朱走了。
她明白严先生看在严太太的面子上已经够帮衬她了,道过谢后就要走,严太太怕她出事,立在廊下叫她:“明晚老严要应酬,我自己吃饭没意思,你来陪我罢。”
谢婉君心头一暖,深深望了严太太一眼,点头答应。
接下来的那些日子里,秦水凝在提篮桥监狱里饱受折磨,谢婉君毫不知情,只能胡乱猜测,越想越怕。她不敢去求韩寿亭,韩寿亭和政府的关系盘根错节,她被卖了都喊不出声,只能让韩听竺暗中打听安重这号人,又欠下了人情,可惜大海捞针,始终没有结果。
她仍要赴推不得的饭局,总是心不在焉,酒量也变得不济,夜夜吐得狼狈,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人也愈发消瘦了。
直到某天她坐在酒桌前,忽视那些人的高谈阔论,脑袋里开着小差,手指则蘸着杯里的酒,右起写下“安重”二字,“重”字笔画太多,占光了下面的位置,“安”字便写在了“重”的左侧,可盯了半晌也毫无头绪。
在座的某位老板起身提了一杯,谢婉君年轻,又素来谦卑,这种时候是不好坐着的,也连忙拿着酒杯起身,一饮而尽后正要坐下,低头便看到未干的字迹,灵光乍现,从左向右读正是“重安”,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重”字若加个草头,便是“董安”,谢婉君恍然大悟,旋即产生疑问:董安和董平是什么关系?
漫长的凛冬(02)
秦水凝始终记得,提篮桥监狱的正门外栽着一棵葱郁的梧桐,后来她看着它被砍下,华德路重建,宛如从未存在过一般消失于岁月。
桐叶知秋,她进入提篮桥监狱之时,通过车上的铁栏窗窥见它仍旧生机勃发的样子,再次见到,竟已落叶纷飞的萧瑟光景了。
她仍穿着那件藕粉色的夏装旗袍,十分的不合时宜,乍一股冷风拂过,起了满臂的粟栗。秦水凝先将那条不吉利的绞刑绳摘下,随手丢到地上,看起来像蠕动的虫,长发在风中飞扬,遮住了视线,那一刻满心惊惶,有劫后余生、恍如隔世之感,眼前的发丝刚被拨开,她想要辨别方向,转头便看到靠在车边吸烟的谢婉君。
只消一眼,她就知道谢婉君明显瘦了,穿一身烟灰色的摹本缎旗袍,虽是长袖,却连件短褂或是绒线衫都没添,到底单薄了些,这件旗袍还是去年夏末裁的,头回见她上身,腰部宽了些,原不是阔身的版式,愈发印证她体重骤减的事实。
小佟站在车子后面,瞧见她出来正要出声提醒,可一看谢婉君指间的香烟被风吹走了都不知,僵着身体纹丝不动,小佟便也没敢出声。
他胳膊上搭着件颜色鲜嫩的绒线衫,显然不是谢婉君所钟意的,与身上的烟灰色更是不搭,秦水凝心思活泛,故意抬手搓了搓手臂,打了个哆嗦,谢婉君依旧没动,小佟看不下去,跑过来将绒线衫披到她身上,小声透露:“大小姐专程带给你的,她从未穿过。”
秦水凝把那件泛着鹅黄的绒线衫穿在身上,配上凌乱的发、毫无血色的脸,以及里面那件脏透的旗袍,神色又是淡定怡然的,看起来有一种哀婉的美,狼狈已经并不重要了。
她主动走到谢婉君面前,两人谁也没开口,小佟看不懂她们在打什么哑谜,故意走远了几步。
可还是谁都没说话,秦水凝夺过谢婉君手里攥着的香烟盒,像是要劝阻她少吸,实际上竟是将烟盒打开,抽出了一支夹在自己的指间,又朝谢婉君伸手,显然意在索要洋火。
谢婉君也没拦她,将垫在右臂下的左臂抽了出来,火柴盒落入秦水凝的掌心。
秦水凝看似极为熟谙地把烟点着,猛吸了两口,青烟四散,随之而来的是接连不断的咳嗽,谢婉君忙将秦水凝手里的香烟打掉到地上,狠狠用高跟鞋抿了两脚,依照她的性子,合该说一句嘲讽的话语,譬如:不会抽就别逞这个能。
可她什么都没说,先一步沿着街道向前走,她是不认路的,也不知是往哪儿去,总归秦水凝跟了上来,小佟则开车在后面缓慢地跟着。两人就这么默不作声地向前走,远处可望见滔滔不绝的江水,不知走了多久,又看到礼查饭店,竟是到了外白渡桥附近。
她们从北堍上了外白渡桥,左手边是奔腾的黄浦江,右手边是平静的苏州河,谢婉君止住脚步,秦水凝也跟着停下,停在桥的正中间,这日是个无雨的阴天,半空中弥漫着时聚时散的薄雾,犹如屹立凶险四伏的危楼之上。
谢婉君比不过她能憋住不说话,到底先开了口:“我以为你出来会同我承诺,再不会以身涉险,为了我。或者问我,是如何将你救出来的。”
秦水凝无声扯出一抹笑,尝试张口,却什么都没说,更没有问。
其实谢婉君心知肚明,秦水凝是不可能问的,正如她也绝不会问她在里面都经历了何等的酷刑与屈辱,她们心照不宣,试图用层层叠叠的布料将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盖住,直到里面长出恶心的虱子。
可即便是为了她不再做危险的事也不肯答应么?谢婉君感受着无声的拒绝,胸腔涌起一阵酸楚,秋风吹得她眼眶作痒,她转身躲避迎面的风,打算下桥,秦水凝却突然拽了她一把,旋即将人带到怀里,紧紧地将她抱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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