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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趴在炕拦石上哭了好一阵。等我爬起来的时候,姐姐早已经不在屋子里了。地上散乱地丢着那几页信纸。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很呛人的味道——大概是锅里的花生豆焦糊了。
姐姐到哪里去了呢?我的心忍不住一紧。我什么也不顾地跑出了屋子。
外面的风雪更大了,地上已经积起了厚厚一层荒雪。山白,川白了,结了冰的小河也白了。远远近近,白茫茫一片。
大地上一切难看的东西,都被这白雪遮盖了。
姐姐呀,你在哪里呢?
我顺着打麦场上面的小路,出了村子,穿过那一片开阔的川地,盲目地向小河那边走去;我在弥漫的风雪中寻找着姐姐,脚下打着滑溜,时不时就栽倒在地上。
当我跌跌爬爬走到小河边的时候,突然看见河边一块大石头上坐着一个人,浑身上下覆盖着雪,像堆起来的雪人一般。这不是姐姐吗?
这正是我亲爱的姐姐。她两条胳膊抱着膝盖,一双失去光彩的眼睛迷惑地望着风雪模糊了的远方。她好像已经停止了呼吸,没有了活人的气息,变成了一座白玉石雕成的美丽的塑像。
我也默默地坐在了她身边,把头轻轻靠在姐姐的肩膀上,忍不住呜咽起来。天渐渐昏暗下来。风小了,雪仍然很大;毛茸茸的雪片儿在黄昏里静悄悄地降落着。归牧的羊群从对面山里漫下来。在风雪缓缓向村子里移动。
姐姐伸过来一只冰凉的手,轻轻地颤抖着,抚摸着我的头。我仰起脸在昏暗中望了望姐姐:啊,她一下子好像老了许多岁!我依稀看见她额头和眼角似乎都有了细细的皱纹。我的亲爱的苦命的姐姐!
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站在我们面前的。他带着一身山里的黄土,脸上流着汗道道,落了雪的头发纯粹是白的的。
他不出声地弯下腰,拍去了姐姐和我身上的雪,从胳膊窝里拿出我的皮帽子给我戴上,又拿出姐姐的那条毛围巾,给她围在脖子上;然后用粗大的手掌轻轻拂去了姐姐间发上的雪花——那实际上是在轻轻的,慈爱地抚摸着姐姐。爸爸,我知道了,你不仅爱土地和庄稼,你实际上是多么地爱我们啊!
姐姐站起来,头一下子埋在爸爸怀里,大声地哭起来了。
爸爸轻轻抚摸着她的头,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唉,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了!怕你伤心,爸爸不愿和你说……我知道人家终究会嫌弃咱们的……天黑了,快回家去吧……”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在无声地向这个世界上降落着。
就像在我们小时候一样,爸爸一只手牵着姐姐的手,一只手牵着我的手,踏着松软的雪地,领着我们穿过田野,向村子里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好雪啊,这可真是一场好雪……明年地里要长出好庄稼来的,咱们的光景也就会好过了……噢,土地是不会嫌弃我们的……”
姐姐,你听见了吗?爸爸说,土地是不会嫌我们的。是的,我们将在这亲爱的土地上,用劳动和汗水创造我们自己的幸福。六婶子的命真苦。一辈子无儿无女不说,到老来,老头子偏得了心脏病,不能出山劳动挣工分了。队上虽说给了“五保”待遇,吃粮不用太发愁了,但油盐酱醋、针头线脑还得自己筹办。而钱又从哪来呢?
好在她还喂个猪娃娃,她娇贵这个小东西。那些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开销,都指望着这只猪娃呢。这位无儿无女的老婆婆,对任家畜都有一种温厚的爱。对这个小牲灵就更不用说了。她不论刮风不审下雨,每天都和一群娃娃相跟着出山去寻猪糙。她不像其他人家那样把寻回的猪糙随便撂到猪圈里让狸吃,而是把那些蒲公英呀,苍耳呀,肥娃娃糙呀,在小河里翻来覆去洗得干干净净,切碎,煮熟,恨不得再拌上点调料,才给猪喂哩。
盛夏,正是榆树、杏树叶子发茂的时候。这两种树叶子猪最爱吃。她上不去树,就央求左邻右舍的娃娃们帮忙。遇到娃娃不肯去的时候,她就把给病老头单另蒸下的白面馍拿一个,哄着让娃娃们给她采上一筐筐。为了她的猪娃娃能吃好一些,她宁可自己吃孬的。
可是这猪娃娃终究太小了,春节肯定喂不肥,卖也卖不了几个钱。
麦收以后,她那害心脏病的老头子挖药材卖了几个钱,就催促她把这猪娃卖了,把这些钱再添上,买个大些的——这样赶过春节,就能出息一个像样的肥猪了。
老头身子骨有病,但脑筋还灵醒。他谋算得对。六婶子尽管舍不得这个喂惯了的东西,但最后还是听从了他的主张。
现在“公家”说学习“瞎儿套(哈尔套)经验哩,把原来的一月九集改成一月三次的社会主义大集”了。挨到七月初十,一打早,六婶子就给猪娃娃特意做了一盆子好食吃了,还用那把自己梳头的破木梳给猪娃统身梳洗了一遍,像对这将要出嫁的女儿那般,又唠唠叼叼地说了许多话,才吆着猪上路了。
她的猪乖顺着啦,不用拴绳,她走哪里,猪就跟到哪里,有时这小东西走快了,还站下等她哩。这个黑胖胖的小东西可亲着哪!它在她脚边跑前跑后,还不时用它那小脑袋摩蹭一下她的腿。
她一路上不断给它说话:
“小黑子呀(她给它起的小名)你放心!我不会把你卖到远路上的。我就卖给咱庄周围圈,过上个一月两月,我就来看你呀。你甭怕,我要挑挑捡捡给你寻个厚道人家。他谁的眉骨眼凶煞,就是掏上十万八万我也不把你卖给他,你放你的心……”
她的“小黑子”听她唠叼完,瞪起两只圆圆的眼睛温顺地望了她一眼,撒娇似地哼哼了两声,卧在一棵小杨树下不走了。
“热了?你这个小二流子呀!热了的话,那咱就歇上它一歇!不忙喀!”六婶子说着也就坐在上小猪的旁边,用手在它滚圆的脊背上搔痒痒,又从提包里掏了一根小黄瓜,一掰两截,一截她自己吃,另一截塞在猪娃娃的嘴边。
就在这时,公路对面的玉米地里突然冒出来一口黑胖胖的大肥猪,哼哧哼哧地喘着气,一摇三摆走过来,在“小黑子”身上嗅了嗅,也卧下了。
多大一口肥猪呀!毛秤足有二百多斤。老婆婆很奇怪,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官路旁,哪来的这么只大肥猪呢?她朝公路的两头望望,看不见一个人。哪个粗心大意的人把猪丢在这里了呢?
当她细这口大肥猪的时候,才发现猪背上剃去了一片毛,上面隐隐约约盖着个公章。啊,原来这是公家收购的猪呀!
她不知道所措了。她想:而今公家的办事人也太马虎了,怎能把这么大个猪丢在这荒野地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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