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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六岁的齐家失踪了。所有人找遍了所有地方,毫无音信。青田依旧在床上,可坐了起来,直挺挺坐着,把枕边的匣子抱在手内,盯着里头她亲手拿石灰粉淹过、拿丝绸抹净、拿香油与药草浸泡过的一颗不腐的心脏,念念有词。而等人们簇拥着把小齐家送进门时,她“嘭”地合上了匣盖冲下床,抄起根马鞭就抡过来。没人劝得住她,她恶鬼附体一样把儿子朝死里打。周敦、莺枝全跪倒在地下扯住她的腿大哭,齐家自己却笑起来。那笑声吓得青田住了手,她傻瞪着这小脸蛋上又是血又是肿的孩子,他笑得欣喜若狂,“是真的,他们没骗我!娘,他们告诉我只要赤脚走到山上的神庙,每一步念一句心愿,进庙里磕十四个头,再一样走回来,心愿就会实现。他们没骗我,娘你打我打得疼死了,你手上有劲儿了,你的病好了——我向神祈求娘的病好。”他说得磕磕绊绊,汉语掺杂着蒙语,小脚上一双纯色的红靴子——青田这才看清——那不是靴子,是干在皮肤上的血。鞭子掉落了,她拿两手蒙住了脸。一直以来,是“母亲”的身份把她强留在这已无可留恋的世上,但她的自私和冷血根本就不配“母亲”两个字。青田开始哭,放声痛哭,把儿子抱进了怀里一遍遍地吻一场场地哭,丈夫死后——她给活活地剜了心后,那是她第一次哭得这样痛快。第二天,她早早就起了床,给齐家穿衣、给他梳头、给他熬奶粥、对他笑、跟他讲故事、教他认字、说汉语,作为交换,小家伙教她蒙语,他说得比她好一百倍。
生活似乎又一次徐徐地向她敞开了,她开始会发自内心地笑,会觉得东西好吃,会感受到今天的阳光真暖和。但有一件事叫青田害怕,自打她从那张床上起来后,齐奢就慢慢远离她了。诚然,他仍出现在梦中,像生前一般与她细语、和她欢爱,有时候,还会陪她一道坐在小齐家的床边看护他们的孩子入睡;可在白天,当她还想血肉饱满地触及他时,已一次比一次费力。他眉毛和胡须的数量、十指上涡旋的走向、胸口那道伤疤的长度,还有掩在下腹毛发中那颗米粒大的痣到底是靠左还是靠右……所有这些个微小的细节,尽管青田拼命地想要攥住它们,还是似一粒粒齑粉,通过时间的筛孔漏入了遗忘的大黑洞。压迫在她肩上的罪恶感,随时都比上一刻更沉。
解救她的,依然是齐家。
那是他十岁生日的第二天,晚饭前,抹着鼻涕恶狠狠地进了门,头一句话就是:“娘,今天我被莽古斯摔倒了足足有一百遍,可每一遍我都爬起来,第一百零一遍的时候,我终于站住了。”青田从奶锅上抬起头,目光穿过升腾的甜美白雾,看到了时光深处的什么,她欣慰地笑了。
齐家从不曾见过他父亲,但他吃饭时跟他父亲的德行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她隔一阵就得替他擦一擦嘴角,“慢点儿,嚼碎了再咽,没人跟你抢。”如同许多年前,她一壁替齐奢梳下髭须里的食物残屑一壁笑话他,他也讪笑着解释:“战场上吃饭都快,容不得跟皇子一样细嚼慢咽的,习惯了,改不过来。”齐家生气时,那么小一张脸也会咣啷一下子一沉,再气得狠了,脸色就变得煞白煞白的,到处摔东摔西。这是青田报复的时刻,因为以前他父亲这么干时,她只能气得干哭,现在她却能揪起那小耳朵就骂,还不行,就照屁股来两下。有时候齐家犯坏,就会挑高一边的眉,嘴角也一歪那样笑,活脱脱一个小齐奢。
十三岁,齐家第一次随军上战场。尽管苏赫巴鲁再三再四地向她保证,青田还是一刻也不能合眼。但两天后,她就陆陆续续收到了齐家的家书,每一封的内容都差不多,吃得好、睡得好、想家。等两个半月后大军归来,青田才得知那些信是早就写好的,托人隔几天就送给她一封。齐家十五岁,她第一次告诉他——万分艰难地告诉他:他的母亲曾是位妓女;她知道,齐家很清楚什么是“妓女”。她不敢抬眼,怕一抬就要落泪,“家儿,你会不会瞧不起娘?”隔了一小会儿回应她的,是一个又宽大、又温暖的怀抱——儿子原来已比她高出那么多了。
他不再是个孩子,他什么都懂。有一天中午娘俩正吃着饭,他忽然冒出来一句:“娘,大汗伯伯心里喜欢你。”然后就又把头埋进了饭碗。青田一下被呛到,大声咳嗽了起来。
第283章煞尾:永团圆(3)
多少年,多少事,苏赫巴鲁对他们母子出格的照拂,他有时望她的眼神……青田当然明白,虽然她不明白,她有什么吸引他的地方。她一年到头只穿那件素色衣裳,从不插金戴银,从不描眉画眼,她再也不像年轻的时候清歌艳舞、博尽风头,她沉默得像一只母羊,用温情而多泪的大眼睛照看着自己的小羊羔。时光的利剪,把她曾有的灿然丰盛如羊毛一层层剪除,与鞑靼后宫中那群花枝招展的艳姬相比,她不过是一丛不起眼的蒲苇,一个乏善可陈的寡妇。但苏赫巴鲁却总愿在她的帐中流连,怀搂小齐家,为她长篇累牍地追忆着齐奢的少年时光,听得她笑起来,他就出神凝望她的笑脸,又迅速闪躲了目光。唯独一回,苏赫巴鲁在酒后闲聊时提起知院的长子新近战亡,其幼弟就迎娶了寡嫂,“我们蒙古人自来兄亡则妻兄嫂、弟没则纳弟妇,故而国无鳏寡,族类繁炽。”青田听后,默默了一晌,答:“各地各族风俗相异,本不为奇,只我们汉人向来视报嫂收继之婚为洪水猛兽,律例便明言禁止:‘叔接嫂、弟妇就伯者,各绞。’”这之后,苏赫巴鲁就再没有提过类似的话。直到这一年,他亲自送她和齐家回中原,第一次向她张开了双臂,“一路顺风。记得你和小鬼都答应过我,一定会回来看我。”青田迟疑一下,笑着接受了拥抱。他们同时觉出另一个人的在场,他们在对方的怀抱中,真实地触及了齐奢热血的身躯、看见他含笑的黑眼睛。他们随着这眼睛一同望向了帐门,门外,一身汉装的齐家走了进来。周敦先怔住,又不停地扭过头抹起了眼泪,“这、这分明就是我的王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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