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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访问期间,人们问我最多的是国内职工下岗的问题,我只能笼统地回答说,这大概是社会转型期不可避免的现象吧,说实在的,我不懂经济,满心里装的只是具体的人和他们的命运,提及下岗,我既说不出数字,也道不出解决这一问题的良策,只是倏地想到我亲友邻里中那些活生生的下岗者,比如说,我便多次想到小玉米。
小玉米大名叫米玉,不过她一度改名叫过米红宇,据她一次偶然提起,在东北兵团的时候,曾与现在红极一时的某“知青作家”,同被团部表扬过,戴大红花的照片,贴在了同一个布告栏里,但她却从未读过这位作家的任何一部作品,主要是因为她没有读小说的时间,自她回城后,落实户口、争取顶替父亲的岗位、找对象、结婚、生孩子带孩子、补文化课考级定级、争取分房、操持家务、接送孩子上学、为老人送终……一桩桩生活中的紧迫课题,容不得她悠然消闲,而更不幸的是,她的爱人又在头年得癌症英年早逝了!按说像她这么个情况,是不该让她下岗的吧,但她所在的那个厂子,不是部分职工下岗,而是整个儿发不出工资,正等待别的经济实体来收购呢!
小玉米就住在我们楼下一个一居室的单元里。我赴美那天,在楼门口遇上了她,她个头矮小,圆脸庞,细眼睛,耳朵上戴着大红的塑料耳饰,衣着虽看得出是廉价的,样式却颇为新潮,见到我,笑着打招呼,却并不打听拖着拉箱的我要去什么地方,只是踩着坡跟厚得出奇的杂牌鞋,管自匆忙地一溜烟远去了。等出租车时,我和几位在楼前绿地活动筋骨的老大哥老大姐闲聊,他们说起小玉米,同情中也有微词,说是她下岗这么多日子了,也不见她急着找个新岗位,除了接送儿子上学,只看见她满大街逛,甚至在离我们这楼很远的商厦里,也遇上过她,竟是在那儿不买光看,这样闲散下去,坐吃山空,可怎么得了啊!
在美国,看电影时吃浇热黄油的爆玉米花,逛公园时啃烤熟的甜玉米,我心中会飘过这样的念头:回国后,无妨建议小玉米以经营爆玉米花或烤玉米来自力更生!
我得承认,在美国接受了五花八门的新鲜刺激,回国的飞机上又疲惫感骤聚,到家后一顿闷睡,我好多天里完全忘记了小玉米这个邻居。
美国朋友送给我的礼物里,有一个彩色镶嵌玻璃的小挂件,这种挂件需要用吸盘钩子挂到窗玻璃上,我找遍家中各处也找不出吸盘钩子来,到附近的大商场小商店超市地摊也都买不到,令我很败兴。有天我在电梯里偶然提起这件事,电梯里的邻居们异口同声地对我说:“你为什么不找找小玉米呢?”
我便去拜访小玉米。她家贫而不寒,比如说,廉价的假花非常抢眼。我本想跟她说说她们那一茬的大多数运气是多么不好,共和国的灾害难处全让他们赶上了;又想把经营烤玉米之类的建议奉献给她;可是她一边招呼儿子做算术作业一边接待我,全然没有吸纳我同情的需求,更不想跟我务虚,几句爽利的话引我直奔主题——想得到吸盘钩子,她拿出一个用旧挂历裁钉成的记事本,记下我的需求,同时以一种充满尊严的语调对我说:“这东西我知道哪儿有。您急不急?急,明天帮您买到;不急,三天送上门。不管什么商品,我代买一律收商品码洋5%的跑腿费;二十四小时内加急,收10%……”
第二天下午,小玉米便给我送来了吸盘钩子,那东西只值两块钱,她收我两块二,我给她三块,她硬找回我八毛,跟我说:
“我这代买业务刚开张,得建立信誉;您要的这钩子码洋低,10%不起眼,可我为7号楼万家代买的吹气床垫,10%可就是十七块……到今天刚巧一个月,算下来我的劳务收入还不足八百……要是下个月我业务好,兴许就该去交税了吧……当然啦,再发展下去,我恐怕得挂靠在居委会,注册一家代购公司了……”细聊起来,我才知道她下岗后的跑远处逛商店,是细心记下了许多我们附近的缺门商品,而许多像我这样的人,有时确实需要代购者帮忙啊……
临告别前,小玉米在我的书桌上发现了那位当红作家的著作,她指着封面上那位名人的照片说:“当年,我们俩的照片贴在一个光荣榜上!”满脸满眼充溢着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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