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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第1页）

五

松江曹黄门先生陆夫人，自号秀林山人。归先生时，年才十七；奁具旁，皆文史也。尤爱《楚词》，针黹暇，必朗诵之。侍婢私语曰：&ldo;夫人所诵，与在家时何异？&rdo;先生因赠诗云：&ldo;幽意闲情不自知，碧窗吟遍楚人词。添香侍女听来惯，笑说书声似旧时。&rdo;因戒夫人曰：&ldo;卿爱屈子词，此生不当得意。&rdo;已而果亡。先生为梓其《梯山阁遗稿》。《冬日病起》云：&ldo;病里生涯百事赊，一弦一柱谱《平沙》。弹来却怪人偷听，闲倚栏杆看雪花。&rdo;《寄外》云：&ldo;烟水迢迢泛木兰，寒风残雪怯衣单。客裘自着江边雨，莫作临行泪点看。&rdo;余闻方问亭宫保，少时亦爱《离骚》。自忏云：&ldo;爱读《离骚》便不祥。&rdo;其后功名显赫。然则黄门先生之言，亦未必尽然与？先生讳一士，官御史。

六

人或问余以本朝诗谁为第一，余转问其人：《三百篇》以何首为第一？其人不能答。余晓之曰：诗如天生花卉，春兰秋菊，各有一时之秀，不容人为轩轾。音律风趣，能动人心目者，即为佳诗；无所为第一、第二也。有因其一时偶至而论者，如&ldo;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rdo;一首，宋居沈上。&ldo;文章旧价留鸾掖，桃李新阴在鲤庭&rdo;一首，杨汝士压倒元、白是也。有总其全局而论者，如唐以李、杜、韩、白为大家，宋以欧、苏、陆、范为大家是也。若必专举一人，以覆盖一朝，则牡丹为花王，兰亦为王者之香。人于草木，不能评谁为第一，而况诗乎？

七

王阳明先生云：&ldo;人之诗文，先取真意；譬如童子垂髫肃揖，自有佳致。若带假面伛偻，而装须髯，便令人生憎。&rdo;顾宁人与某书云：&ldo;足下诗文非不佳。奈下笔时，胸中总有一杜一韩放不过去，此诗文之所以不至也。&rdo;

八

王梦楼侍讲云：&ldo;诗称家数，犹之官称衙门也。衙门自以总督为大，典史为小。然以总督衙门之担水夫，比典史衙门之典史，则亦宁为典史，而不为担水夫。何也？典史虽小，尚属朝廷命官；担水夫衙门虽尊，与他无涉。今之学杜、韩不成，而矜矜然自以为大家者，不过总督衙门之担水夫耳。&rdo;叶横山先生云：&ldo;好摹仿古人者，窃之似，则优孟衣冠；窃之不似，则画虎类狗。与其假人余焰，妄自称尊，孰若甘作偏裨，自领一队？&rdo;

九

东坡近体诗，少蕴酿烹炼之功，故言尽而意亦止，绝无弦外之音、味外之味。阮亭以为非其所长，后人不可为法，此言是也。然毛西河诋之太过。或引&ldo;春江水暖鸭先知&rdo;，以为是坡诗近体之佳者。西河云：&ldo;春江水暖，定该鸭知，鹅不知耶？&rdo;此言则太鹘突矣。若持此论诗，则《三百篇》句句不是：在河之洲者，班鸠、鸣鸠皆可在也，何必&ldo;雎鸠&rdo;耶？止丘隅者，黑鸟、白鸟皆可止也，何必&ldo;黄鸟&rdo;耶？

一o

富贵诗有绝妙者。如唐人：&ldo;偷得微吟斜倚柱，满衣花露听宫莺。&rdo;宋人：&ldo;一院有花春昼永，八荒无事诏书稀。&rdo;&ldo;烛花渐暗人初睡，金鸭无烟却有香。&rdo;&ldo;人散秋千闲挂月，露零蝴蝶冷眠花。&rdo;&ldo;四壁宫花春宴罢，满床牙笏早朝回。&rdo;元人：&ldo;宫娥不识中书令，问是谁家美少年。&rdo;&ldo;袖中笼得朝天笔，画日归来又画眉。&rdo;本朝商宝意云：&ldo;帘外浓云天似墨，九华灯下不知寒。&rdo;&ldo;那能更记春明梦，压鬓浓香侍宴归。&rdo;汤西崖少宰云：&ldo;楼台莺蝶春喧早，歌舞江山月坠迟。&rdo;张得天司寇云：&ldo;愿得红罗千万匹，漫天匝地绣鸳鸯。&rdo;皆绝妙也。谁谓&ldo;欢娱之言难工&rdo;耶？

一一

贫士诗有极妙者。如陈古渔：&ldo;雨昏陋巷灯无焰，风过贫家壁有声。&rdo;&ldo;偶闻诗累吟怀减，偏到荒年饭量加。&rdo;杨思立：&ldo;家贫留客干妻恼，身病闲游惹母愁。&rdo;朱草衣：&ldo;床烧夜每借僧榻，粮尽妻常寄母家。&rdo;徐兰圃：&ldo;可怜最是牵衣女，哭说邻家午饭香。&rdo;皆贫语也。常州赵某云：&ldo;太穷常恐人防贼，久病都疑犬亦仙。&rdo;&ldo;短气莫书赊酒券，索逋先长（按：民国本作&ldo;畏&rdo;）扣门声。&rdo;俱太穷，令人欲笑。

一二

杨花诗最佳者，前辈如查他山云：&ldo;春如短梦初离影，人在东风正倚阑。&rdo;黄石牧云：&ldo;不宜雨里宜风里，未见开时见落时。&rdo;严遂成云：&ldo;每到月明成大隐，转因云热得佯狂。&rdo;薛生白云：&ldo;飘泊无端疑&lso;白也&rso;，轻盈真欲类&lso;虞兮&rso;。&rdo;王菊庄云：&ldo;不知日暮飞犹急，似爱天晴舞欲狂。&rdo;虞东皋云：&ldo;飘来玉屑缘何软？看到梅花尚觉肥。&rdo;意各不同，皆妙境也。近有人以此命题，燕以均云：&ldo;小院无端点绿苔，问他来处费疑猜。春原不是一家物，花竟偏能离树开。质洁未堪污道路，身轻容易上楼台。随风似怕儿童捉，才扑阑干又却回。&rdo;蔡元春云：&ldo;沾裳似为衣添絮，扑帽应怜鬓有霜。似我辞家同过客，怜君一去便无归。&rdo;李荚云：&ldo;偶经堕地时还起，直到为萍恨始休。&rdo;杨芳灿云：&ldo;掠水燕迷千点雪，窥窗人隔一重纱。&rdo;&ldo;愿他化作青萍子，傍着鸳鸯过一生。&rdo;方正澍云：&ldo;春尽不堪垂老别，风停亦解步虚行。&rdo;钱履青云：&ldo;风便有时来砚北，月明无影度墙东。&rdo;严海珊咏《桃花》云：&ldo;怪他去后花如许，记得来时路也无？&rdo;暗中用典，真乃绝世聪明。

一四

最爱周栎园之论诗曰：&ldo;诗以言我之情也，故我欲为则为之，我不欲为则不为。原未尝有人勉强之，督责之，而使之必为诗也。是以《三百篇》称心而言，不著姓名，无意于诗之传，并无意于后人传我之诗。嘻！此其所以为至与！今之人，欲借此以见博学，竞声名，则误矣！&rdo;

一五

英梦堂相公，诗才清绝。作里河同知，与余游扬州僧寺云：&ldo;萧寺廊回水一层，阑干闲处有人凭。书生自笑酸寒甚，不看春灯看佛灯。&rdo;后三十年，金陵弟子龚元超有一首云：&ldo;烟萝暗处石棱蹭，翠竹玲珑月作灯。听是谁家吹玉笛，画栏清冷夜深凭。&rdo;何其风韵之相似也！

一六

合肥进士田实发，庚戌会试，梦其母浴小儿于盆，意颇恶之。过黄河，资尽，不能雇车，意阑珊欲返。有驴夫苦劝前行。问夫：&ldo;何姓？&rdo;曰：&ldo;姓孟。&rdo;因忆梦中：儿者，子也；盆者，皿也：或者此行其有益乎？果以是科获售。咏《晓钟》云：&ldo;雨云魂梦初惊后，名利心思未动前。&rdo;又：&ldo;鸟立树梢徐坠果，风来檐隙自翻书。&rdo;颇近放翁小品。咏《花下鸳鸯》云：&ldo;翠幄红帱梦未阑，频倾香露不知寒。除非花上蜂儿落，才肯抬头仔细看。&rdo;

一七

余尝谓：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沈石田《落花》诗云：&ldo;浩劫信于今日尽，痴心疑有别家开。&rdo;卢仝云：&ldo;昨夜醉酒归，仆倒竟。摩挲青莓苔，莫嗔惊着汝。&rdo;宋人仿之，云：&ldo;池昨平添水三尺，失却捣衣平正石。今朝水退石依然，老夫一夜空相忆。&rdo;又曰：&ldo;老僧只恐云飞去，日午先教掩寺门。&rdo;近人陈楚南《题{背面美人图）》云：&ldo;美人背倚玉阑干，惆怅花容一见难。几度唤他他不转，痴心欲掉画图看。&rdo;妙在皆孩子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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