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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带白粉墙,还是那个样子。不过那一片柳林,萧疏的枯条上,粘着白雪,大不似春天那种摇曳多情的样子了。
这义园里面,杨杏园早一天已经派人来挖掘坟地,铺垫石灰了。所以梨云的灵柩抬来,进了义园的门,一直就抬上坟地。杨杏园和吴碧波何剑尘下了马车,三人一路走进义园。那位姓王的管理员,却早迎接出来,请到那黄土壁矮屋子里去坐。
那管理员对杨杏园吴碧波道:&ldo;您二位是我认识的了。&rdo;又指着何剑尘道:&ldo;这一位呢?&rdo;吴碧波正色说道:&ldo;这是何总裁。&rdo;管理员吃了一惊,大悔不该乱指,咳嗽了两声,然后满脸堆下笑来,问吴碧波道:&ldo;这位大人在哪衙门里?&rdo;吴碧波道:
&ldo;币制局。&rdo;管理员连忙对何剑尘一拱手道:&ldo;这地方实在不恭敬,只好请大人委屈一点。&rdo;连忙拿出三个茶杯子,用衫袖将它擦了,亲自到隔壁厨房里去拿开水。
依着厨房里那个秃子园丁,他要提开壶进来。管理员对他一翻眼睛道:&ldo;你这种死下作东西,一点不知上下,眼睛瞎了,你总也摸得出高低来。今天来的那三位,有一位总裁在里头,你也配去沏茶吗?这总裁是特任职,就是前清一二品的地位,和他说一句话,都有三分福气。我站在他面前,兀自身上流汗呢。&rso;哪园丁吓得哑口无言。管理员提着开水壶,便自上这边屋子来。一进门,一看人都不见了。他一想,一定是_匕坟地去了,便又在箱子里翻出一件黑布马褂穿上,也跟着上坟地来。见杨杏园三人,站在雪地里看土工筑坟,坟穴面前,烧着纸钱。他遥遥看见何剑尘对坟穴脱帽鞠躬,便走上前来,不问三七二十一,在雪地上跪下去,对着坟穴磕头。
头磕毕,便请人进屋去坐,说是外边太冷。但是三个人都没有理会。
这坟地正在两株树边,杨杏园靠着树,眼看土工将土往梨云棺材上堆去,心想碧玉年华的美人,从此就和黄土同化,永不见天日了。人生至此,还有什么意味?
由此想到一切美人,想到自己,眼光直了,人也呆了。树上积雪被风一吹,往下直筛,杨杏园的帽子上大衣上,铺了一层很厚的白粉。那夹着雪阵的寒风,格外砭人肌骨,杨杏园不觉打了几个冷战。就是吴碧波何剑尘也觉寒风袭人,有些站不住。
便拉着杨杏园道:&ldo;外面太冷,我们屋里坐罢。&rdo;杨杏园惘然若失,一点儿不能自主,随着脚步跟他们走,再进那矮屋子。那位王管理员这一会儿就更忙了,先斟上了一杯茶,弯着腰双手捧着送到何剑尘手上,然后满脸堆下笑来,说道:&ldo;总裁大人,尝尝我们这个土味儿。&rdo;何剑尘含着一口茶,被他一叫总裁大人,禁不住要笑,噗哧一声,把茶喷了一地。只得假装着咳嗽,低着头咳个不休。管理员以为茶里有什么东西,把他嗓子扎了,急得满脸通红,一句话说不出,在一旁只搓手。所幸何剑尘咳嗽几声,也就好了,管理员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下,赶忙又张罗着和吴碧波杨杏园倒茶。何剑尘目视吴碧波微笑不言,吴碧波却板着面孔一点不笑。他说道:
&ldo;总裁;这乡下的茶水,却是别有风味呢。&rdo;何剑尘心里骂道:&ldo;你这个促狭鬼,真是淘气。&rdo;他们正在这里玩笑,杨杏园却心里十分不受用,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头忽然昏起来。何剑尘看见,便道:&ldo;杏园!怎么了,你有点不好过吧?&rdo;杨杏园道:&ldo;是的,心里只是要吐,头昏得很。&rdo;说着便伏在一张桌子上。吴碧波道:
&ldo;你既然不好过,我们赶快回去罢。&rdo;杨杏园道:&ldo;我还要到坟前看看再走。&rdo;说着便东摇西摆的站起来,走了出去。这时,天上又在下雪了,他脚步本不稳,在雪上一走一滑,一阵耳昏眼花,站立不住,便倒在一尺多深的雪堆里。何剑尘吴碧波在后跟着,都吃了一惊。屋子里的园丁,看见有人跌在雪里,赶忙跑上前,将杨杏园扶起。何剑尘吴碧波也赶上前,便问他怎么了,杨杏园摇摇头道:&ldo;心里难过。&rdo;
何剑尘知道是中了寒,把他抬进屋去,给他一碗开水喝了。杨杏园喝了一口,一阵恶心,反而大呕起来。吴碧波道:&ldo;在这里总不是事,快把他送回去罢。&rdo;便向王管理员借了一条被铺在马车里,将杨杏园扶上马车,把被给他半垫半盖着,叫马车夫,快点走,到家多给他几个酒钱。马车夫听他说多给钱,就极力的打着马走。
杨杏园本来头昏,被马车一颠,人越昏昏沉沉的,一路之上,只是躺着,一声不言语。进城到了家,吴碧波叫着长班,把他抬进屋放在床上,用两条棉被盖着,然后用姜汁红糖胡椒三样,煎了一碗很浓的姜汤给他喝。杨杏园一路受了凉,犯了感冒,本没有大病,盖着大被,喝了姜汤,遍身发暖,出了一身大汗,松快了许多,便安然入梦。这时已是晚上八点钟,何剑尘要到报馆里去了,吴碧波也有事要走,便叫长班胡二进来,说道:&ldo;杨先生今天偶然感冒,料无大碍,不过他病初好的人,总要好好照应他一声,你就拿一床棉被,在这外面房间睡,多照应他一点罢。&rdo;胡二答应了,他二人才放心走。
这里杨杏园一觉醒来,夜已过半。睁眼一看,桌子上的煤油灯,点着小小的灯头,屋子里昏暗不明。隔屋的煤炉子火也灭了,屋子里的冷气阴阴的。在枕上听着院子里的风,一阵一阵呼呼的响,接着纸窗上就是一阵声音,好像人在院子里抓了一把沙,对着屋子里撒。他心里猜着,这一定是檐下的雪,被风吹下来了。想起檐下那梨树,在那风雪之中,那几根枯于,如何经得起,不知到明年可还能开花。再想起上年梨花如雪之时,正和梨云相逢,如今满窗残雪,和梨花狼藉一样。为时几何?美人已归黄土。想到这里,记得枕头底下,还有梨云一张小照,不禁拿起来看,只见梨云含睇浅笑,呼之欲出,看着不忍释手。恰好灯油已尽,那灯头慢慢缩小,屋子里也就慢慢昏暗,好像有个人影子。背后看,绝似梨云坐在床面前,自己身体飘飘荡荡,也好像和梨云在一处。明知道梨云死了,心想我也到黄泉路上来了吗?
正是:疑雨疑云入梦遥,纸窗风雪正萧萧,灯昏被冷如年夜,蹾起离魂不耐消。
第二十三回拈韵迎春诗情消小恙放怀守岁旅感寄微醺却说杨杏园似梦非梦病在床上,仿佛灵魂离了躯壳。飘飘荡荡,只在云雾里走。
遥遥的望去,山水田园,隐隐约约,都不很清楚。初看好像有一座大海,横在前面。
那海里的波浪,堆山似的涌了起来。那浪越涌越高,却不是波浪,仔细一看,有一些是楼台亭阁,有一些又像森林丘墓。正要看个究竟,一会儿又成了大海,依旧是波涛起伏,凶险万状。自己便不敢往前走,回转身来,又是一条很长的柳堤。堤里面露出半截古庙,那庙里当当响个不住,一阵很沉着的钟声,从柳树林子里穿了出来。自己心里好像明白了许多,用手擦眼睛细看,原来自己却还睡在床上。那桌上的煤油灯,闪出淡黄的光来,满屋子模模糊糊的,想是煤油已尽,夜深了。隔壁屋子里的挂钟,在这沉寂的境象里,那摆滴答滴答,摇动得更响。慢慢的想到未睡之前的情形,才记起是给梨云送葬出城中寒病了。这时有一阵微微的呼声,从隔壁屋子里发出来,好像有人在外边睡了。问道:&ldo;是谁在外边?&rdo;便有人从梦中惊醒,在被窝里答道:&ldo;是我。&rdo;杨杏园一听,是胡二的声音。知道一定是陪伴自己来了,也就没往下问。心想我这病一定是很厉害,不然,也不至于有人看护来了。无端惹下这场病,这是何苦呢?胡二听见他叫唤,便走了进来,在温水壶里,倒了一杯热水给他。他就从被窝里撑起半截身子来,接水喝了。睡的时候,倒不觉得,撑起身子来,方才觉得头晕,嘘了一口气,便又睡了下去。头一靠着枕头,人就迷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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