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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头子在身后看见了,吹胡子瞪眼地骂;一边骂,一边还用赶车的马鞭&ldo;叭叭&rdo;敲着料车的车帮:
&ldo;二牲口,我操你娘!你他妈的哪来的这么多屎?这么多尿?能干就干,不能干明儿个就给我滚!&rdo;
他不答茬,又猫着腰向那不通风的老塘里跑了几步,然后,急急忙忙脱下了裤子。为了怕车头子看见,也为了不招徕那些肮脏的屎苍蝇,他把手中的灯熄掉了火。
就在这时,他觉着发生了点什么事!他蹲着的那个地方恍惚颤动起来,继而,他面前的整个巷道也颤动起来,一阵轰隆隆、格啦啦的可怕声音从支巷的一端排山倒海般地压过来。在那可怕的声音压过来的同时,一阵强大的、乳白色的、夹杂着火光的气浪,在他面前的老塘口呼啸而过……
他当时是吓懵了,竟慌忙提起裤子往老塘外面跑,结果,刚刚跑到老塘边上,一阵带着岩粉、煤尘的气浪便把他掀翻了。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大半个身子都被碎煤屑、矸石渣埋住了;额头上冒出了血,那腥湿的血已经凝固了,一些像孑孓般细小的屎苍蝇在叮他的脸,他感到一阵阵难忍的奇痒。
他抖落压在身上的煤屑、矸子,倚着一根长满绿苔的、潮湿的木柱坐了起来,叮在他脸上的屎苍蝇便在黑暗中四处散开去。
依着木柱不知坐了多久,他才木然想起他的破裤子后面的一个小口袋里装着一包洋火,他从那口袋里掏出了洋火。洋火是包在一块黄油布里的,总共只有七根。他知道。他太穷了,连下窑必备的洋火都买不起,只要别人的灯亮着,他决不会浪费自己的洋火。有时候,他能连着天不用一根洋火哩!这口袋里装的七根洋火,是他前些日子一根根数着放进去的,下窑后就一直没用过。
他展开磷纸,擦着了第一根洋火。
骤然爆出的炽黄色的火苗照亮了他面前的一切,他意外地看到,他置身的这个老塘依然和以前一样,长满白白绿绿霉毛的一根根支撑顶板的木柱安然无损,无数屎苍蝇仍像往日那样迎着火光上下乱飞。他还发现一只活着的老鼠,那只老鼠正趴在一块尖尖的矸石后面探头探脑地向他张望着。
第一根洋火烧完了。
他凭着第一根洋火留下的记忆,向老塘深处摸了步,又划着了第二根洋火。
屎苍蝇又嗡嗡飞过来了,那只老鼠已蹿到矸石前面的一块朽木旁,正用牙齿飞快地咬着那块朽木,发出轻微的&ldo;格格&rdo;声。他看见,老鼠的长尾巴拖在地上不停地动,像一根被刨出了土的蚯蚓。
第二根洋火烧疼了他的手。
他划着了第三根洋火。
不知咋的,他竟觉着那只老鼠有点像他。洋火擦着的一瞬间,他看到了老鼠绿幽幽的眼睛,那眼睛里闪动着一种警觉的光亮。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想,想把这只可怜的老鼠带回地面;他觉着,它不应该像他一样,整日生活在这危险而阴森的地层下。
他捏着那根燃烧的洋火,试探着向那只老鼠走了几步。
老鼠逃走了,闪电一般消失在老塘深处的黑暗中……
第三根洋火眼看要燃尽时,他看到潮湿的地上有一盏灯。
他划着第四根洋火,将拿到手的灯点亮了。
他提着灯向外走,仿佛这里根本没发生过什么灾难似的,他还记挂着他竖在大巷边上的那两根木料,还准备着用自己的皮肉去领教车头子的马鞭。然而,一走出不通风的老塘,他惊讶了,他觉着自己仿佛在做着一场可怕的梦,在梦中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巷道里,几架棚子正在燃烧;火光一明一暗,火光照亮的地方,许多棚梁塌了下来,倒塌的棚梁下压着一具具焦煳的尸体。运料的铁皮车不见了,车上的料也不见了。那匹拉车的枣红马已像一堆烂肉,倒在巷道一侧的煤帮上,它的两只白色的前蹄别到了支架的棚腿里,身上的皮肉有一大半被烧焦了。整个巷道里散发着木头、人肉、马肉燃烧后发出的腥焦的气味。
他的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两条腿一下子竟不能支撑住身体的重量。他像中了什么魔法似的,软绵绵地跌坐在地上。
他怕,怕得不行;他挣扎着要站起来,要走出去!他不能死在这座地狱里,他有六个未成年的孩子。他的生命不是属于他个人,而是属于那六个孩子的!
费了很大的劲,他才挪到一架倾斜的棚腿旁,扶着棚腿站了起来。
他四处打量着,准备寻找逃生的路。
这时,他再一次注意到那匹死马。他极为聪明地想到,得充分利用这匹死马。直到眼下,他还不知道这场灾难到底有多严重,他要在这深深的地下挣扎多长时间,他得为自己的生存,做好长期准备。
他决定割一些马肉带走。却没有任何刀具。
他急切地四处寻觅。先找到了一块尖削的石块,割了很长的时间,花了很大的力气,也未能将死马的厚皮割破。他扔了石块,又找到了一块木楔子进行新的试验,结果还是失败了。
他气急了,像饿狼一样扑向死马的臀部,用黑黄的牙齿去咬,用僵硬发直的大手去撕,用穿着破布鞋的脚去踢。他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原始的、野兽般的低沉而可怕的吼声,鼻孔里流出了鼻涕,流出了血。
马皮终于被他啃破了,他用脚蹬着马的腹部,硬是连皮带肉、带血地咬下一大块来。他迫不及待地试着将马肉放在嘴里咀嚼起来,嚼得满嘴流涎,腮肌发酸……他还是未能将那块马皮、马肉嚼烂,便一使劲将它吞了下去……&ldo;呜哇&rdo;一声,他又整个儿将它吐了出来。
人类长期的进化,已使二牲口无法消受他的祖先们可以消受的东西了……
呕吐之后,他清醒了些;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割下一块肉带走。
他想起了死去的工友,他记得他们当中有人带着一把砍料用的斧头!他们人死了,这把斧头不应该死!
他翻动着一具具尸体,像翻动一截截没有生命的木料。最初的一阵恐惧过后,他变得麻木了。最后,他在车头子孙胖子的尸体下找到了那把斧子。
他顺利地砍下了整整一只马腿,把它背在背上,然后,嘴里咬着油灯的提把,手提着那把斧子,踏上了逃生的路。
马腿太大了,他背不动,仅仅穿过两架燃烧的棚子,他就气喘吁吁的了。沉重的马腿顺着他弯驼的背脊使劲往下滑,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一身热汗。而且,巷道损坏严重,每一架棚子、每一寸空间几乎都潜伏着危险,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久留。
于是,他将马腿一截两半,然后背起那小半截马腿向前走去。大约走了二三十丈,穿过了残火燃烧的区段,在一大堆冒落的矸石面前,他停住了。
二牲口开始凭借手中的斧头和面前这堆矸石拼搏,他不知道他是否能成功,但他还是要拼拼看……
小兔子只要昏昏沉沉睡过去,便能看见他慈爱的母亲。母亲永远穿着件整洁的蓝底白花对襟褂子,褂子的前襟、后背上打了几个同样是蓝底白花的补丁,使人一下子看不出是补过的。母亲的针线活很好,据说在娘家做姑娘时就很好。她还会绣花。父亲在世的时候,她绣过,小兔子记得,他儿时的肚兜上就有母亲绣的花,他的小鞋子上也有母亲绣的虎头。在朝夕相处的儿子眼里,母亲总是这么年轻、温柔、美丽。他刚记事时是这样,现在,母亲还一点没变,依然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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