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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也知道,他和他的朋友们会喝很多酒,烂醉之后会把自己丢在一处,像流浪汉或遗失的宠物一般睡去。
但她没有来得及再劝阻他什么,后来她离开了。
男人一直沉默地听着,他当然注意到了她仍旧没说她究竟为了什么离开了。总之她本可以和他读同一个大学,但是她去了别处。并且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再和小悠联系,直到小悠死去。
“我们只是因为一点不起眼的小事闹了别扭。可是谁都不想让着谁。”莫夕对于她的离开只是这样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男人点点头,也不多问。
甜品已经都被她吃完了。她当然是已经饱了,可是她却仍旧感到需要一些甜食,她喜欢那个红豆冰,上面的红豆每一粒都会软软地在嘴里化掉,沙沙的感觉像是在轻轻地打磨舌头。她又唤来侍应生,要了两份红豆冰。她还转过头去看了看男人的表情,男人微笑,放任她去。
她低头吃刨冰,好像故事已经说完了。但男人却知道远远没有:
“小悠死了,你得知了不是吗,为什么不赶回来呢?”
莫夕把勺子放下,看着男人。她幽幽地说:
“那是另外一回事,和小悠无关。”她简单地说,继续小心地吃着一颗一颗红豆。她当然知道自己只是敷衍了一下,而男人的目光还在看着她。她只得又说:
“我需要告诉你吗?可我却对你的一切一无所知。”女孩的语气有点酸酸的,男人就笑了:
“你想知道我什么?”
“算了,我已经没有气力去过问别人的故事了。我脑子已经被塞得满满的,要爆破了。”她在低低的呐喊,声音像是在哀伤的求救。男人伸出手臂,拍了拍她的头顶,轻柔得像是在哄她睡觉。他轻轻地对她说:
“我觉得你似乎受到过什么刺激,你的精神现在非常脆弱。是这样吗?”
男人就像资深的心理医生,一下就戳到了她的伤处。她觉得这个男人一出现就是在走近,他有很大很大的本领,可以一直走到她的心里面。她害怕又喜欢这样的一个人出现。就像这个人要帮她分担一部分坠在心里的负担,但是她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给他,虽是负担,但是这毕竟是她的。甚至已经是长在她身上的。但是她最终还是说:
“我不知道怎么算是刺激。大大小小的,就像钻隧道一样,一截黑,一截白的。渐渐就习惯了,不会感到有很大差别。”
“可怜的孩子。”男人轻轻地不由自主地说。但是莫夕可以听得非常清楚,简单的几个字,她却忽然觉得委屈,长久以来积存在心里的痛楚终于释放出来,这种释放源自一种疼惜,源自一种在乎。这不是小悠能给的,这不是索索能给的。她很快就掉下眼泪来,她其实已经不清楚她在面对着谁了,陌生人,父亲,还是天上的父?她只是知道自己走了很远的路,走得已经完全力竭了,现在她找到了一个可以栖息的地方,她需要的温暖的巢穴。她想缩起来,她想忘掉小悠死了,她想忘掉她姐姐索索,她想以婴孩在子宫里的姿势睡着,在她终于到达的巢穴里。
可是她当然不可能忘记,她一直记得小悠的死,她在他的死亡的后面仍在做着和他相关的事,就像是一条从阴间甩下来的铁锁链,紧紧地勾住了她的喉咙,她于是始终在跟随着那一段动,疼痛不已,然而她却是情愿的。她也没有忘掉她姐姐,她刚才或者在此前三个月里的无数次,她不断地触碰到了这个名字。
她仍坐在男人对面,红豆冰半天没有碰了,在渐渐消逝,融化。女孩忽然紧紧地用两只
手捂住耳朵,她拼命地甩着头,像是在把脑子中的什么东西挤出去——她的样子像是彻底疯掉了。男人过去扳住她纤细的手臂,把她的头揽在自己的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要她镇静下来。
而她终于叫出来了:“索索,求求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3.索索和阴霾的童年
索索是个可爱的名字,你承认吗?它念着软软的,像是咬住了一块糯甜的糕。童年时候的莫夕,最喜欢念索索的名字,这并非是她不尊重姐姐,直呼名字,而是比起姐姐来,她觉得索索是个更加亲切的名字。她一叫索索就会想到糯甜的食物,因为只有她姐姐索索会买那样的香甜的糕给她。那种宠爱是从头到脚的,是渗入骨血的,谁也无法抗拒,谁也不能抵御。
索索比莫夕九岁,是个能够给予她方方面面的爱的大姐姐。而又因为她们所在的特殊家庭,这种爱变得更加宝贵,它无限无限地贴近莫夕,贴在莫夕的皮肤上,把她包裹起来,完全地把她藏了起来。
父母的离异是由于父亲暴君一样自以为是,任意侮辱和打骂母亲造成的,当然,还有他的外遇。可以说,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禽兽。这一点索索一定比莫夕体会得要深刻的多。因为那个时候莫夕只有三四岁。而索索将要步入美好的青春期。她看到父亲喝很多酒回家,和人打了架,脸上带着比踩烂的爬虫还有恶心的伤疤,他气咻咻地坐在沙发上,他抬起脚架在扶手上——她们的母亲就知道,他的意思是要她来给他洗脚了。她立刻去拿了毛巾端了洗脚水。她蹲下来,慢慢地把男人的脚放在水里面。
哐啷!男人遽然把水盆踢翻了,大吼道:
“这么热的水,你想烫死我啊!我在外面不顺心,回家难道还要受你的气?”男人又一脚踢向女人,蹲着的女人来不及支撑住,立刻仰身倒在了地上。她已经被那盆水泼得浑身是水,而现在这么一躺,全身都湿了。可是她面无表情——她已经渐渐习惯,面无表情是她此时最适合最恰当的应对表情。她把水盆拿起来,再去倒水。而所有的热水都用尽了,她只能从新再烧水。水过了十分钟才开,她倒上,混入凉水,把手伸进去试了又试,然后终于确定是合适的温度了,她再次端着盆到了男人的面前。她刚蹲下身子,男人忽然抬脚,又是一踢,盆又翻了,一盆的水都泼在了女人的脸上。
这一次男人站了起来,他是那么高,冷得像一根柱子,他对着女人的腹部就是两脚,女人再次躺在了冰凉的地上。男人又吼叫起来:
“换盆水用了那么久!你不知道我的脚一直晾在外边吗!你想冻死我是不是!你这个狠毒的女人!”他说着又连着踢了女人几脚,女人躺在地上哀叫,求饶。这是索索看到过无数次的情景,可是她仍旧无法忍受地从自己的房间里冲了出来,她去挡住父亲那落在母亲身上的脚。而每次的结果也都是一样,父亲开始打她,踢她的肚子,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她也习惯了,只是疼痛仍旧是那么深楚的,她不得不发出哀叫。并且她知道,明天早上脸和身体都会肿起来,她又没有办法去上学了。
这些事情索索一直记得,就像她口腔里总是刺到舌头的尖利牙齿,不断地触碰,疼痛,还没有好,就再次碰到,反反复复地流血,已经成了她感到生活在继续的标志。她痛恨,她痛恨父亲的丧尽天良,也恨母亲的懦弱无能,她多次劝母亲向父亲提出离婚,然而母亲终是不肯,这个沉默的中年女人是这样地保守,她觉得受苦挨打被虐待比起破坏了这个家庭都不算什么。在索索看来,这个家里只有刚刚学会走路,念数字和零碎汉语拼音的小莫夕是最可怜的。她渐渐变得硬心肠,母亲挨打的时候,她不再去劝阻,她明天要上学,不想受伤然后躲在家里半个月,她再怎么阻止,母亲也还是一声不坑不反抗。她厌倦了母亲那张皱皱巴巴如吸水海绵一样能够无限制吞下屈辱和疼痛的脸。她不想再看到那残忍的一幕一幕。所以当战争再开始的时候,她就会抱起莫夕迅速逃开。她领着莫夕的小手走去空旷的小学操场。她把莫夕抱起来,放在高处的台阶上,然后把自己的脸贴在莫夕的小胸脯上,小声地哭泣。莫夕就会伸出小手捏捏索索的耳垂,然后指头肚轻轻地在索索的耳朵上摩挲,嘴里含混不清地叫着:“索索,索索。”
索索扬起头看莫夕纯稚的小脸,她皮肤很好很好的,像是透明的水晶小人儿,她的牙齿刚长好,小得可爱,她一翻嘴唇就露出来,像是排得整整齐齐的小石榴籽。索索亲亲她的脸颊,亲亲她的额头,亲亲她的小耳朵,又亲亲她的小肩膀,还有她小藕瓜一样的一截一截鼓鼓的小手臂。她亲吻莫夕的时候,莫夕就会咯咯地笑,也许是痒,也是仅是因为她喜欢这样,这样轻柔的吻令她感到舒服。而她的笑声令索索感动,索索觉得,这是人间最美妙的声音,而眼前这个剔透的小精灵,是她在整个世界里最珍惜最宝贵的东西,也是她唯一保有的东西,她要紧紧地抱住她,不许任何人来伤害她。
终于有一天这样的日子结束了,父亲提出了离婚,因为他在外面有了中意的女人,他明显十分喜欢那个女人,以至于他愿意放弃这样一个他能够当老妈子使唤的好妻子。索索看到母亲哭了,这一次她终于不再是面无表情了,她失声痛苦,——她竟有这样多的泪水,这是多久以来的积攒呵。
索索在一片混乱中捂住了莫夕的耳朵,她觉得这场哭泣太凄冽了,会给莫夕的童年留下大片的阴影。她捂住了莫夕的耳朵,而无邪的小女孩还抬起头冲她微笑。
他们离婚之后,索索和莫夕都归母亲抚养,于是她们获得了她们一直居住的破房子。然而母亲很快就病了。她好像是一颗一直跟随机器运转的螺母,现在忽然停了下来,就立刻蒙上了一层锈,这是一种终结,她再也没法工作了。她失去了她的功能。
母亲患得是肺癌。索索看到母亲内部身体的x光片,大片的阴影像是乌云密布的天空,母亲的呼吸透不过来,像是光再也不能抵达地面。她忽然对母亲很失望,她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她抱着莫夕转身离开了诊断室。
母亲开始住院,每天要花很多钱。索索站在父亲新家的门口等父亲回来问他要钱。她牵着莫夕的手。而冬天已经来了,莫夕有点感冒了,在流鼻涕。父亲出现了索索就走上去:
“我妈妈得了癌症住了医院,你拿些钱出来行吗……”她直接了当地一口气说下去。男人没有等她说完,就一个耳光掴在她的脸上,她没有站住,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上。莫夕看见就吓坏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男人最受不了这样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忍无可忍地踢了莫夕一脚,莫夕那么瘦小,立刻就像飞出去的小球,退后了好多米,然后跌倒在地上。男人嘴中还骂着:
“小崽子除了哭还会什么!”
索索连忙跑过去把莫夕扶起来,莫夕只敢小声的抽泣,而她的衣服已经擦破了,露出一撮一撮的棉絮,她的小手也划破了,血流得到处都是。索索吓坏了,她连忙把莫夕抱起来。她愤怒地看着男人,她多么想杀死他,吃掉他,咬碎他的骨头。可是她知道,眼下她不能再多说一句话。莫夕已经受到了伤害,这是她最在乎,最不能忍受的。她抱着莫夕转身离开了,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来求他了,再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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