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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束光亮刺破黑暗的时候,司徒碧兰是瘫在泥水中的,被血染得黑红的泥水,帐子一样裹着她。她已没了一丝力气,一夜的挣扎换来的,是比挣扎前更喘不过气的绝望。如果说黑夜里她还心怀着一丝希望,那么,这一束光亮,就把一切都给毁灭了。
毁灭了。
她软软地倒在泥水中。血水漫过她的身子,漫过她的肌肤,头颅,朝崖下的小河流去。
山谷一片血红。
这一刻大地出奇地静,科古琴出奇地静,山野出奇地静。
风停了,雨住了,雪花,没了影踪。这一场雨雪,仿佛,为的就是这一场山崩。是的,山崩。乌鸡崖终于耐不住寂寞,在这绵绵的雪雨中,暴发了。
它一暴发,人类就有三十多条生命为它殉葬。
司徒碧兰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尽管一切明摆在眼前,可就是接受不了。她闭上眼,这个时候,除了闭眼,还能选择啥?
思维失去,情感失去,爱失去,恨也失去,剩下的,只有一个念头,让大地吞没她,让血水吞没她,她要跟二分组的兄弟姐妹们在一起。
在一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怕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冥冥中,一阵细微的响动传来。像大地在喘息,像树在呻吟,又像老鼠在逃命。总之,声音飘到了司徒碧兰耳朵里,很真实,很清晰,还带着一丝儿亲切。
是啊,这一夜听到的,都是死亡的声音,地狱的声音,吞没一切的声音。这阵儿飘来的,就有点不同,就有点接近生接近希望的意味。起先她没动,动不了,任声音在远处响着,一遍遍地,咬着她的耳朵。这时候她奇怪自己还有耳朵,还能听到这么细微的声音。后来,后来她猛地一跃,那可真是一跃啊,就跟向导哈喜达比武时那样,蹭就给腾起了身子。
&ldo;有人活着!&rdo;她这么喊了一声,就冲声音的方向扑过去。
黎明迟钝的光亮下,司徒碧兰看见一双手,先是一双手,舞着,动着,从地层伸出来,像是要抓住天空,抓住阳光,可又抓不住,所以舞得很绝望。接着,她看见头,真是头,天呀,是头。她扑过去,冲那颗头扑过去。&ldo;老钢炮‐‐&rdo;她喊了一声。这一声,是山谷里最为嘹亮的一声,也是最最激动人心的一声。
那颗头上有一双眼睛,还在扑闪,尽管,扑闪的很弱,但仍就扑闪着。听到司徒碧兰的喊,那双眼似乎挣扎了下,然后,缓缓的,艰难的,冲她望过来。那是怎样的一望啊,司徒碧兰这一生,都忘不了那一望,忘不了那目光。
忘不了……
老钢炮就是那个老兵,来自河南,是跟司徒碧兰一起来到特二团的。没啥过硬的技术,但就一条,能吃苦,再累的活,他不嫌累,再苦的事,他不嫌苦。这组里的仪器,多的时候搁他肩上,这组里那口煮饭的锅,多的时候他抬着。还有哪个战士受了轻伤,扭了脚,准是由他背着。女兵们没一个不受过他的照顾,男兵们没一个不沾过他的便宜。就这么个人,三十好几了,还像新兵一样,见谁都客气,见谁都尊敬。更重要的,十个晚上,有八个他就在守夜。他咋没瞌睡啊?女兵们常常惊叹他的精力,说他十天十夜不合一夜也没事。想媳妇呗!男兵们常常这样取笑他,取笑完,硬让他睡,他偏不睡,还要守夜。
这次,他终于当领导了,于海走时,将二分组交给他,说考验考验他的领导能力。没想,这一考验,就给考验在了石头下。
是一块石头,锋利的岩石,长着利牙的岩石,压在他身上。他的大半个身子已看不见,能看见的,就是血,就是白生生的碎骨,还有一片连着一片的肉酱。
&ldo;老钢炮!&rdo;司徒碧兰又喊了一声,然后,然后她就学夜里的样,扒了,刨了。老钢炮终于辨清是她,努力着,挣扎着,像要跟她说啥,可实在说不出。他的脖子让乱糙缠着,随乱石一块滚下的乱糙,荆棘,绳索一样捆住了他。他的双腿压在另一块石下,那块石比压住身子的这块还大。石和石的中间,填满了泥土。
司徒碧兰拼命地挖,她想先把土挖掉,再想法把石头挪开,可这有多难啊。司徒碧兰恨死自个了,平日学了那么多功夫,还自称武林第一呢,怎么到了这时候,就连一点儿力气也没,一点儿办法也没。双手艰难地挖出一把土,还没扔远,山体的土原又到了,原又压在了老钢炮身上。
&ldo;不要啊‐‐&rdo;她哭着,喊着,挖着,清晨的山野,因了这一幕,忽然间生动起来。
很生动。
奇迹都是人创造的,谁说人不能创造奇迹?司徒碧兰就创造了奇迹!她居然将那些土全挖掉了,居然将压在老钢炮身上的那块石头搬开了,居然,居然……
什么也没居然成!
就在她打算扶起老钢炮的一瞬,一块石头猛从头顶滚下来,瞅准了她似的,不偏不斜,照准她的头砸过来。幸亏她提见看见了,幸亏她习过武,身手还算敏捷,要不然,不敢想。
就这,她还是被石头砸中了。只听得一声惨叫,极尽凄厉,是她发出的,尔后,大地便死一般地失去声音。
……
36
科古琴陷入到巨大的悲痛中。
山无声,水无声,天地黯然一片。
罗正雄他们赶来时,已是这一天的下午。雨后的乌鸡崖呈现出一派血色宁静,谷内的情景惨不忍睹。所有的人在那一刻都失去了声音,似乎,这满谷的血,这疯狂坍塌的石崖,是一把无情的剑,瞬间封了喉。
政委于海第一个奔向司徒碧兰,惨烈的场面骇得他不敢睁眼。司徒碧兰的右腿压在石块下,那条腿分明是断了,再也不听使唤。司徒碧兰奄奄一息,奋力地张着嘴巴,却说不出话。她的怀里,抱着老钢炮的头。
那能叫头么?
纵是在战场上,于海也没见过那样血淋淋的头!老钢炮的头让清晨滚下来的那块恶石砸了个正着,一半没了,另一半,血肉模糊地烂在司徒碧兰手上。于海不知道是怎么救出司徒碧兰的,或许他压根就没救过,他哪还有力气救人啊。那场面,没让他昏死过去就万幸了。
当天晚上,一匹快马驮着断了腿的司徒碧兰,连夜往师部去。怀抱司徒碧兰的,是向导哈喜达。这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平生头一次看到如此血腥的场景,但他没倒下,他咬着牙,策马狂奔,心里一遍遍呼唤的,是他想唤却又不敢唤的司徒碧兰的名字。
悲哀持续了整整一月。被悲哀击中的,不只是政委于海,团长罗正雄。特二团每一颗心,都在这场巨大的灾难面前,阴了,暗了,流血了。得到消息,师长刘振海带队火速来到科古琴,在霾气沉沉的乌鸡岭,为死难者举行了庄严而又隆重的葬礼。那一天,哑巴了的乌鸡岭被枪声震醒,它睁开昏沉的眼睛,又一次目睹了自己的罪孽。枪声是特二团的战士鸣响的,在这荒山野岭,每一声枪响,都是战士们悲壮的呐喊,是不甘心,是对死难者最深情最痛彻的呼唤。枪声过后,所有的心沉入了默哀,沉入了追思,也沉入了对生命的冷峻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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