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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第1页)

沈翠珍的手上端着饭碗,正喝着稀饭。红粉的意思她听清楚了,日子好不容易太平下来,却又节外生枝了。沈翠珍没有立即作答,却拿眼睛瞟了一下王存粮。王存粮的嘴里嚼着老咸菜,装着没听见,什么也没有说。其实在思索。从情理上说,家境不好的庄稼人是不会在十月里做亲的,再有两个月就是年底,利用年货办喜酒,历来都是这样。放在十月,等于重复了一遍。不划算了。还有一点,虽说红粉的衣服、棉被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可箱子和马桶毕竟都还没有买,这些陪嫁总归不能少。眼下生产队还没有分红,到哪里去弄这笔钱去?综合起来看,还是再等一等的好。王存粮想把这些道理跟女儿讲一遍,只是不知道怎样讲才好。桌子上的沉默令人尴尬了。吧唧声越来越响了。有谁能知道红粉的心思呢。她急呀。沈翠珍一直没有说话,这样的时候她是不好多嘴的。只好伸出一条腿,在桌子底下找王存粮的脚后跟,轻轻地踢了他一脚。意思很明确了,这件事你得表个态。王存粮伸长了脖子,为难的样子,咽了一口,抬起头来,刚刚想对小油灯对面的红粉说些什么,没想到红粉的两只眼睛却盯住了她的继母。红粉冷不丁地说:“你踢我爸干什么?”沈翠珍遭到了当头一棒,讪讪地说:“没有啊,我哪里踢你爸爸了?”红粉“咚”地一下,搁下饭碗,“啪”的一声,又搁下筷子,说:“一开口就是屁。十个屁九个谎。”

这句话重了。其实红粉这些日子和沈翠珍相处得还是不错的,好些日子没有拌嘴了。可红粉现在已经是口不择言,当然要挑有分量的话说。沈翠珍瞥了一眼存粮,也放下筷子,放下碗,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说:“红粉,你知道你嘴里头喷的是什么?”红粉说:“我吃的是王家的,喝的是王家的,你说我喷的是什么?”红粉的这句话不像样了,噎人,沈翠珍堵在那里,一句话都接不上来,眼眶子一下子就红了。王存粮听不下去了,抬起胳膊,连同手里的筷子一同拍在了桌面上,所有的碗筷都跳了起来,小油灯的灯芯也跟着添乱,晃悠了好几下。端正和网子都吓了一大跳,弟兄两个对视了一回,知道事不关己,偷偷溜出了门去。小油灯的灯芯终于安定下来了,红粉坐在原处,不动,愣愣地望着油灯,眼眶里早已噙满了泪水。红粉说:“好。”红粉重复说,“好。”红粉的眼泪突然从眼眶子里头汪了开来,一颗一颗往下掉。红粉这一次却没有使蛮,她定定地望着自己的父亲,说:“王存粮,我问问你,我妈要是还活着,你会不会对你的亲生女儿这样?”

这不是红粉说话的风格。要是放在过去,红粉可不在乎王存粮拍桌子。她才不吃这一套。你有手,我没有手?你能拍,我不能拍?你不怕疼,我怕疼!你少来!可是,红粉的心里毕竟塞满了难言的隐秘,揪着心,有一股说不出口的痛。这一来说话的口气自然就软了。她这么一软反而露出了可怜的一面,情真真意切切了,反而有了震撼人心的力量。王存粮眨巴着眼睛,后悔不该在这样的时候再给女儿拍桌子。人家只不过是想把婚礼提前几天,是商量着来的,原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拍桌子打板凳做什么呢。王存粮也软了,说:“没说十月份不给你办嘛。”

话音刚落,沈翠珍的两只手从桌面上挪开了,放在了膝盖上。两只瞳孔也散了光。她无力地盯住了小油灯,回味着红粉说过的话,“我妈要是活着,你会不会对你亲生的女儿这样?”没错,红粉就是这样说的。这句话要是放在五年前、三年前,哪怕就是去年,罢了。我沈翠珍也没有指望做红粉的亲妈。你早不说,晚不说,眼见得就要嫁人了,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你把这样的话撂下来,红粉,你过分了。过去怎么样不说它了,近年来我是怎样地迁就你,你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看一看。为了做好这个后妈,沈翠珍她尽力了。是的,离地三尺有神灵,老天都看在眼里,她沈翠珍尽力了。为的是什么?无非是想落个好。和和美美的,落个好。怎么样一个好法呢?到了红粉出嫁的那一天,红粉跨出门槛的时候,能够喊她一声妈;如果红粉还肯念那么一点点的旧,再给点面子,当着村子里的乡亲,流上几滴眼泪,算是告别,她沈翠珍也流几滴眼泪,表示难舍难分,她沈翠珍在王家庄这么多年,也算是有了交代。以往再多的苦、再多的累、再多的委屈,就再也不提它了,一笔就勾销了。现如今,临了临了,你都不肯太太平平地嫁人,你红粉来上一句,捅出了这样的一刀子,红粉,你过分了。沈翠珍反而没有哭,寒心了。可这一次的寒心不同于以往,这一次的寒心发生在这样的时刻,等于是做了最后的总结,铁板上钉了钉。可见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所有的委屈都白费了。打了水漂,喂了狗。冤哪。沈翠珍冤。十月份办酒席,你王存粮说起来容易,做好人谁不会?啊?谁不会?可钱呢?钱呢?钱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么?沈翠珍缓缓地站起了身子,一个人回到了卧房。关上门,脱了鞋,上床了。一上床沈翠珍就把被窝拉了过来,蒙住了脑袋。等把被角塞在了嘴里,沈翠珍“呜”的一声,哭了出来。

王存粮望着眼前的女儿,听着房间里的哭声,什么也不好说了。他把饭碗推开了,点上了烟锅。什么叫日子呢?这日子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呢?

红粉和父母商量婚期说到底只是走一个过场,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红粉的婚事是不能拖的,最终还是定在了十月。大中午的,远处的河面上传来了炮仗的爆炸声,都是双响炮,“咚——嗒——”,有些孤寂,毕竟喜庆了。也只是一会儿,风就把火药的香味传到了村子里。王家庄的人都知道,这是接新娘子的喜船来了。大人和孩子都开始往红粉的家门口蜂拥,说句吉祥话,讨一支烟,或者讨一块糖。这一天端方没有到养猪场去,早已守候在天井,帮着张罗开了。听到炮仗的声音,端方来到了天井的门口,笑嘻嘻的,开始敬烟,发糖。一转眼天井里就挤满了人。照理说王存粮也应当来到天井,和大伙儿一起说说笑笑才是。王存粮没有。他一个人坐在堂屋里,端着旱烟锅,吸烟,心情特别了。女大当嫁,女大当嫁,其实是说说的,真的嫁了,做父亲的到底舍不得。刚听到远处的鞭炮声,王存粮的心里突然就是一阵紧,被掏了一块,在喜庆的时刻却凄凉了。丫头要走了,真的要走了。这一走就再也不是这一家的人了。王存粮突然就觉得自己这个爹没有做好,到底是哪里没有做好,王存粮自己也说不上来,但是,没有做好,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这孩子就这么长大了,嫁人了。越是到了这样的时刻王存粮就越是觉得亏欠孩子,想着法子要找补回来。王存粮多想让红粉在这个家里再住上几天哪,天天买肉,让她多吃一点,长点肉,养胖了再走。说起吃肉,王存粮的家里一年也吃不上三四回,肉一上桌,端正和网子就变成了疯狗,谁也挡不住。红粉的筷子从来不碰。最多也就是夹一块骨头,解解馋。别看这丫头粗,嗓子大,样子恶,其实心细,知道心疼别人,骨子里是个好心肠的闺女。外人不知道,当爹的知道。当爹的都看在眼里。这么一想王存粮的鼻子一酸,伤心了。眼泪夺眶而出,差一点哭出了声音。王存粮再也没有料到自己会这样的婆婆妈妈。伸出手指头,在眼窝里抠了几下,把鼻涕吸进去,抽了一口烟,叹了出去。

依照一般的情形,这个时候的母亲不应当在自己的卧房里,而应当在女儿的闺房,利用最后的这么一点时间,陪着女儿,和自己的女儿说说话。这一点其实蛮要紧的。婚嫁毕竟不同于一般的事情,无论是灶头还是床头,都有它丰富的内容,需要做母亲的把门关上,细声细语地言传身教。尤其是床上的事,格外地关键了。都是年轻力壮的男女,好不容易熬到今天,早已是干柴烈火,特别容易手忙脚乱。在这样的时候,经验就尤其重要了。要不然,两个生手,等你摸到了门道,天也就亮了。通晓世故的母亲在这样的时候一定会给女儿一些点拨,其实是能够派上用处的。女儿出嫁的时候就是这一点好,再露骨的话母女之间也可以说。就算是女儿的脸红到了脖子,做母亲的该说什么还是要说什么。沈翠珍还记得自己出嫁的那一天,她的母亲把她的嘴巴放在自己的耳边,关照了一遍又一遍。沈翠珍的心口跳得比兔子还要快。细想想这也是母女之间最动人的一刻了,特别的迷人。沈翠珍不是不想在这样的时候和红粉聊聊。就算是不聊,给她梳梳头,施一施胭脂也是好的。可一看到红粉的那张脸,哪里凑得上去?凑不上去。这哪里还是母女?何至于呢。沈翠珍坐在自己的卧房里,心口疼。但沈翠珍到底是做母亲的,还是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头发也梳了好几遍。在这样的时候,别的不说,格格铮铮是最起码的。

最先上岸的是四个撑船的篙子手。到底是喜船,每一根篙子的尾部都贴了一圈的红纸,这一来不同凡响了。每一个篙子手都很壮实,一看就是气壮如牛的好汉。这一点其实是必须的。现在是十月,结婚的人少,可以不说它。要是放在年底,做亲的人特别的多,那个讲究就多了。有时候一条河里能有好几条喜船,这就有了快和慢的问题。王家庄的这一带有这样的一种风俗,喜船只能比别人快,不能比别人慢。一定要保证自己的喜船走在最前头。只有这样,方能够“压住”别人,从而避免了晦气,以迎来喜气。所以说,篙手一定要强壮,有耐力,最好能打架。几乎每一年的冬天都会发生这样的斗殴事情,原因并不复杂,两条喜船狭路相逢,齐头并进。在激烈的竞争中一定会有一方失去了耐心,篙手们弃船而去,跳到另外的一条喜船上去,在船头上打。胜利的一方必然要把失败的一方暴打一顿,然后,推到水里去。这就确保自己的新娘和新郎从胜利走向了胜利。

春淦这个新郎今天打扮得特别像新郎。新头,三七开的。身上穿的是中山装,湖蓝色,整洁得有些过分。中山装上的四个口袋方方正正,容易使人联想起“革命”或者“领导”这样的美好含意。事实上,当春淦从喜船跨上岸来的时候,他很像一个革命者,或者,一个领导。只是由于春淦的营养过于不良,太瘦了,中山装就显得宽大,松松垮垮的,这一来就好像革命处在了低cháo。但是,春淦的精神头是好的,换句话说,领导者的气概和意志并没有丢,完全可以带领大家从头再来。春淦来到端方家的天井,到处都已经站满了人。人们给新郎倌让开了。春淦满脸都是笑,有些不自然,和端方招呼过了,反过来给端方敬了一支烟,直接来到了堂屋。春淦恭恭敬敬地对着王存粮喊了一声“爸爸”,站在了那里,一动也不动。春淦相当紧张,私下里四处张罗。红粉家的堂屋里摆放着红粉的嫁妆,两只鲜红的新木箱,一只鲜红的马桶,大红大绿的,而条台上方的主席像也更换过了,是一个年轻的新主席。一句话,满屋子都喜气洋洋了。这时候沈翠珍从卧房里走了出来,春淦连忙转过脸,喊了一声“妈”。沈翠珍答应了一声,请春淦坐,请篙手们坐。随即去烧茶,也就是糖水煮鸡蛋。每人五个。喝完了“茶”,沈翠珍煮了一锅糯米元宵,一人又来了一大碗。糖水煮鸡蛋和糯米元宵是专门为篙手们预备的,都是不好消化的东西。然而,正是由于不好消化,这才形成了这样的传统。想想看,如果篙手们一上路肚子就饿了,哪里还有力气去全力以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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