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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觉肩头有人拍了一记。转头一瞧,但见一个身着紫色窄袖交领长袍的女子笑盈盈地站在我身后。我顿时从座位上跳了起来。那女子莞尔一笑,露出几颗珍珠贝齿:&ldo;怎么,见到&lso;悍妻&rso;怕了么?&rdo;
我惊呼道:&ldo;启姐姐!&rdo;
启春走到窗边,从荷包中取出一小锭银子,右手轻挥,银子轻飘飘地落入李老的斗笠之中。我蹙眉道:&ldo;他这样诋毁世子殿下和姐姐,姐姐还给他赏钱?&rdo;
只听隔壁窗子的主顾祭起污言秽语,将小王爷和他的&ldo;悍妻&rdo;骂了几句。启春不以为意地笑笑:&ldo;他又没有说错,我自然是要给赏钱的。&rdo;
我坐了下来,望着楼下黑压压的一片,呆了一呆,想说什么,却忘记了。心中不可自制地产生一丝怜悯,就像在cháo湿的天气里低飞的蜻蜓在水面上点开的一个又一个圈。启春一拂袍子,轻快而干脆,如同拂去了心上的尘埃。她闲闲坐下,支颐望着窗外。
李老取过月琴,泠泠拨了两下,拖长了声音道:&ldo;智妃沉绵日久,转侧须人,含恨泣血,不知死活。而小王爷就在京中,相距咫尺,竟忍弃之。那智妃伤心绝望之下,对着小王爷当年赠与她的观音像起誓道:&lso;国仇家难,父兄惨屠。忍耻含羞,忘身取义。伏惟逢君,洗雪宿冤。忽遭捐弃,不知岁晚。我为女子,薄命致斯。君为丈夫,负心若此。痛征黄泉,与君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日夜不安。&rso;&rdo;又唱道,&ldo;王孙公子岂有情,五陵少年无真心。寄言天下痴儿女,情到深处无怨嗔。&rdo;说罢极缠绵悱恻地叹了一声,闻者无不心酸落泪。人群不约而同地叹息一声,仿佛天上下了一场&ldo;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日夜不安。&rdo;一团云影在启春眼中飞快掠过,她微微冷笑道,&ldo;说得真好。&rdo;
我心下怃然,轻声唤道:&ldo;姐姐……&rdo;
启春命人烫了一壶酒,自斟一杯,一饮而尽:&ldo;妹妹可知这李老儿是什么人?&rdo;
一灰一红两个背影很快便瞧不见了,人群也渐渐散去。说书人的舌尖碰到牙齿,几句话就了结了一个人的一生。生机与败亡都如此短暂。我摇头道:&ldo;我三年不曾回京,今日也是第一次看见此人。&rdo;
启春道:&ldo;这个李老专好说皇城王府、名门望族的暗事隐情,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打听来的。众人都叫他李万通。说书之前,要先收足银子。在京中半年,不知得罪了多少豪门。但他行踪飘忽,轻功又好,公门私甲,都捉他不到。今日这一出虽未明说是哪个王府哪位王爷,但有心人一打听便能知道得清清楚楚。&rdo;
我关切道:&ldo;难道就由他这样乱说么?&rdo;
启春淡淡一笑,看不出一丝惊怒:&ldo;乱说?李万通说的这些实实在在都是真的。&rdo;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ldo;世子殿下真的……&rdo;
启春道:&ldo;只有一样不真。那女子所生的孩子,并不是我派人去南方抢回来的,而是世子遣了得力的心腹跋涉千里送回王府让我抚养的。我倒想让那女子入府,他只是不许。想是这女子不忿,所以将此事告诉了李万通,想借此逼迫世子。&rdo;
我定定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启春笑道:&ldo;你怎么这样瞧着我?莫不是没见过我喝酒么?&rdo;
我微微一笑道:&ldo;我见过姐姐喝酒,只是没见过姐姐一个人喝闷酒罢了。&rdo;
启春笑道:&ldo;等你嫁了人,就知道这些上不得台面的烦心事了。&rdo;
我怔怔地想,玉枢也会有这样的隐秘的烦恼吧:&ldo;姐姐就不恼么?&rdo;
启春微笑道:&ldo;日子长着呢,若要恼,还恼得过来么?我嫁给他的时候,就知道总有这样一天的。&rdo;说罢一仰头,吞下一口酒。原来女子的嫁衣是一道定身咒,豁达如启春,也会在恋慕一人的怅惘中倏然长大。这恋慕,不知有几分是心甘情愿,有几分是身不由己。
我拿起白瓷执壶,晃了一晃,竟还有一大半,不觉笑道:&ldo;看来姐姐是真的不恼。&rdo;
启春笑道:&ldo;我哪里有空去恼这些事。&rdo;说着命酒保把执壶撤了下去。
我笑道:&ldo;姐姐怎么一个人出来,连个丫头也不带。&rdo;
启春道:&ldo;你不晓得,那孩子整日啼哭,吵得我脑仁疼,所以出来散散闷。不想遇见了妹妹。&rdo;
我笑道:&ldo;王府那么多辱母嬷嬷,那孩子还能吵到姐姐?&rdo;
启春叹道:&ldo;大约是母子连心,那孩子哭得嗓子都坏了,怎么哄都不济事。我亲自照料了几日,真比练剑还要累。&rdo;
我赞叹道:&ldo;姐姐对那孩子当真是好。&rdo;说着掩口一笑,&ldo;姐姐还没有孩子便有慈母心怀了。&rdo;
启春斜了我一眼道:&ldo;你还没有嫁人,便这样胡说。&rdo;
我笑道:&ldo;妹妹无知,姐姐宽宥则个。世子殿下这一次威震荆南,定是能升官了。&rdo;
启春微一冷笑,不徐不疾道:&ldo;论理是如此。可是朝中有人上了一本,说他酷虐滥杀。陛下听信了,便将他调到工部去做了一个屯田郎中。&rdo;
工部素来是六部中最无足轻重的,屯田只是部中一属。屯田郎中掌屯田、营田、职田、学田、官庄之政令,还有租入、种刈、兴修、给纳之事。皇帝一向忌讳信王府,高旸这一次在桂阳郡初露锋芒,皇帝若即刻升了他的官,那才奇怪。&ldo;是谁上书这样说的?&rdo;
启春道:&ldo;何从明。&rdo;
我合目思忖道:&ldo;何……从明。我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rdo;
启春道:&ldo;此人数年之前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六品治纳给事中,这几年所言屡屡切中要害,陛下欣赏得很,如今已经是御史中丞了。&rdo;
窗外干冷的风吹拂起颈间密密的风毛,拂在耳下,像许多温柔的手指撩拨起记忆的火苗。&ldo;我想起来了,从前我在景园为皇后娘娘读奏折时,曾见过他的名字。他和其他三位言官联名弹劾封若水的父亲封司政。此人是从前的苏司纳的门生。&rdo;
启春道:&ldo;从前的苏司纳如今已经是参知政事了。&rdo;
长天白云滚滚而过,而我竟然不知天地已变。我恍然道:&ldo;三年前苏大人辞官,苏燕燕离宫。想不到如今已是参知政事了。&rdo;
启春道:&ldo;参知政事便是副相,向来是下一任的司政的人选。我记得他从前几起几落,皆不得圣心。如今也学乖了。&rdo;顿了一顿,忽然狐疑,&ldo;难道你怀疑何从明上书是苏参政的意思么?&rdo;
苏燕燕的父亲做了副相,他的门生参了高旸一本。我拨着青玉耳坠子,淡淡一笑道:&ldo;不好说。&rdo;
启春笑道:&ldo;罢了。不论上书的是何大夫、苏参政还是谁。做官的事,我不心急,世子也不会心急。&rdo;
我夹了一块菱角糕放在她面前的小碟中:&ldo;姐姐和世子殿下心意相通,那位智妃无论如何也比不得。姐姐安心便是了。&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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