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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熙元年,冬。第一场雪过后,端桓的天气像是一夜间觉醒,终于告别了漫长的凉薄的秋,进入潮湿混沌的冬。已经两天没有放晴,薄薄的一层积雪缓慢地融化着,街道上到处可见零零碎碎的冰棱,小堆的洁白积雪逐渐被层层叠叠的鞋印覆盖,最后化为污浊的泥泞。一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在大街上没命地奔跑,边跑边吸溜着鼻涕往后看,不留神一脚踏到半融的积雪,整个人滑飞出去,重重地摔了一跤。前方是城东的失印巷,他裹得棉包似的身体在雪地上刹不住地滑行,“哇哇”乱叫声中,差点撞到一名正从巷口出来的青衣文士,对方眼疾手快地拖了他一把,终算没让他结结实实地亲吻上巷壁。半大小子惊魂未定地爬起来,颤着手抹了一把脸,鼻涕积雪泥泞掺合得惨不忍睹。青衣文士看着他忍不住笑,摇了摇头,道:“京生,你也不小了,怎么每次见你都这么狼狈?”他的声线偏低,愈发显得柔和可亲,青衣外罩了一件夹袄,领口上一圈白生生的绒毛,衬着一张下巴尖尖的脸。漆黑的眉像被黛笔勾勒一般清晰,伏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上。头发绾得很随意,鸦黑的鬓角后是一对形状秀气的耳朵。京生被他笑得恼羞成怒,一双眼却不由自主地在他脸上溜来溜去,蓦地伸指弹了下青衣文士的耳垂,拔腿便跑,一边跑一边头也不回地叫道:“苏大夫,怎么每次见你都这么像女人?若不是你没有耳洞,我真当你是女扮男装了!”他已转过巷子拐角,又倒退回来,双手括在嘴边嚷嚷:“苏蕴明,你要是女人,我一定娶了你!”巷道狭窄,他的叫声在两壁间来回震荡,带着变声期少年难听的粗嘎,余音袅袅,他嘻嘻一笑,掉头跑走了。苏蕴明啼笑皆非,抬手摸了一下发痒的耳垂,向周围善意嬉笑的邻居们无奈地摆了摆手,转身走出巷口。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一阵寒浸浸的风迎面刮来,隐约带着细碎的霰雪。苏蕴明沉吟了一会儿,没有返回去拿伞,将双手拢进袖中,慢慢地向前行去。此时距世宗皇帝崩逝已逾一年,新帝即位至今没什么大动静,对百姓来说,或者没有大动静便是福气。朝局稳定,加上洪熙元年从年头开始风调雨顺,秋天的时候各地皆传来丰收的喜讯,冬天下过第一场雪,京兆尹又派了人维修被积雪压垮的房屋,给鳏寡孤独送口粮。吃得饱穿得暖,已经有百姓在家里摆上香案,早晚三柱香,祷祝新帝龙体安康、长命百岁。苏蕴明抬头望了眼像盖子一样罩得严严实实的云层,茫然地想,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是一年。万寿节世宗殉情、猗兰殿盔甲鲜明的卫兵、朱桃袅袅婷婷的背影、魏王临别的表白……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便这样被时光一点一点、不着痕迹地冲淡。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落霞村了,如果她相信轮回,她会以为那是上辈子发生的事。可惜,她是不信的。苏蕴明有点遗憾,折腾了这么久,她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她停在一家药铺前,撩起防风的布帘,轻声道:“小锣儿,我来取货了。”一名白净脸皮的少年迎上来,眼睛鼻子皱成一团,不满地嘟囔道:“苏大夫,您是斯文人,怎么也跟着京生那家伙乱叫。我是罗二,不叫小锣儿!”苏蕴明微笑着接过他手里的篮子,略为检点了一下,掏出一小串铜钱递过去。罗二数了数,又退给她三枚,道:“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年的钱特别值钱,这些便够了。”苏蕴明垂眸看着掌心中黄澄澄的铜币,她当然知道为什么。告别了罗二,她退出药铺,顿了顿,向西面望了一眼。云层偏在那方裂了一条缝隙,一线阳光投射下来,端桓的城中之城,层楼飞檐之上,琉璃瓦映日生花。“朱桃,”她低声道:“或许,他真是一个好皇帝。”她又踽踽行了一段,来到一条较宽的大道,这条街算是东城贫民区与西城富人区的隐形分界,街名颇为大胆,叫“龙盘虎踞”,大大方方地刻在街头一块碑上,京兆尹亲笔题写。苏蕴明偶尔会感叹,大圣朝实在是个奇妙的朝廷,从上至下的不靠谱啊。她停在一家医馆门前,抬头看了一眼横匾,上书“悬壶济世”,是一般医馆很常见的话。字体圆润端方,起承转合间却暗藏锋锐,苏蕴明近年练得多看得多,已知是第一流的书法。但最与众不同的,是写字的人。匾额的左下角署名“净名居士”——魏王陈玚的别号。苏蕴明掀帘进去,时辰尚早,医馆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个小学徒低着头在打扫整理,抬头见她进来,连忙招呼道:“苏大夫来了。”“嗯。”她应了一声,问道:“师傅呢?”“端木医官也来得早,进了里间。”小学徒答道,一边殷勤地来接她手里的篮子。苏蕴明笑着摇了摇头,自己挎着篮子穿过大堂,撩开门帘,果然见着端木宏林正聚精会神地埋首在案头看书。说起来,端木宏林是她的救命恩人,在医疗不发达的古代,亏得遇到了他,她才能硬生生拣回一条命。一年前,得知她拒绝了陈玚的邀约,太后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她考虑了许久,说想找个师傅学医。太后笑道这有何难,当场便召来端木宏林,让她拜入他门下。她是事后才知道,端木家是大圣朝首屈一指的医学世家,单是世代累积的从医笔记,多少杏林高手想窥一斑而不可得,她却借着裙带关系一跃成为下任家主的首徒。真是裙带关系,当她得知端木宏林与陈玚是穿开裆裤的交情……师傅再好也只能领进门,一年学习下来,苏蕴明自觉也算刻苦,但医学之道实在博大精深,她尚停留在按方抓药、制药阶段,其实比外面的小学徒也好不了多少。不过每听到别人尊敬地叫一声“苏大夫”,她所剩无几的虚荣心总会膨胀一下,似乎重新找到了精神寄托,坚持下去的目标。苏姐姐现身说法,无论过去未来哪个时代,男人都是靠不住的,还是事业最可靠。她走过去,轻轻敲了敲长案,端木宏林猛抬头,一张本就严肃的脸上眉头紧锁,天生的忧国忧民面相。苏蕴明把篮子放到案上,揭开上面遮盖的布,道:“你上次不是说馆里的丁公藤不好吗,我让小锣儿挑了些新鲜的,你看看。”端木点了点头,拈起一段灰褐色的丁公藤细细地观察,嗅了嗅,凑到嘴边,伸出舌头舔了舔,眉头皱得更紧。“不好?”苏蕴明惭愧,她觉得已经很好了。端木又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地道:“好。”苏蕴明:“……”两人正说着话,门帘被人“忽啦”一声陡然掀开,带起一阵冷风,苏蕴明被激得打了个寒战,却见她刚提过的少年小锣儿飞奔进来,哭丧着脸大叫:“端木医官、苏大夫,快救救京生吧!他被人打死了!”罗二急昏了头,京生当然还没死。不过,当苏蕴明看到他时,也不能第一时间确定这点。端木宏林先她一步冲出大堂,苏蕴明尚未从罗二那句石破天惊的话里反应过来,几乎是本能地随在端木身后快步出去。等她进到大堂,端木宏林已在俯身为京生检查伤情,眉间的褶皱能夹住一支笔。京生躺在医馆大堂的地面上,端木的背影遮住了他的上半身,苏蕴明只能看到他胸部以下的部分。他还穿着适才那套衣裳,甚至衣摆上的积雪和泥泞都还没干透,双手乖乖地放在胸口,安静地仿佛沉在香甜的梦乡。她转到正面,看到了他的上半身。什么都来不及看清,入目一遍暗红的血光,像是有人把整盆的鲜血泼洒到京生的头脸身上,温度太低,粘稠的半干半湿的血液凝结起来,将他包裹在其中,乍眼看去像是半融化的雪人,虽然他融化而出的,是血。有什么画面飞快地在苏蕴明眼前闪过:少年雪白的脸、鲜血淋漓的胸口、紧紧攥住手腕的五指,彻骨入心的疼痛……罗二在她身后撞了一下,苏蕴明向前踉跄两步,重重地踩到京生脚上,这平日里机灵活泼的少年却毫无反应,仿佛泥塑木雕一般。罗二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后方道:“……您前脚刚走京生就来找我,样子很慌张,我问他怎么了,外面突然冲进来个黑乎乎的大个子,二话不说按着京生就打!他那拳头能有醋坛大,一拳下去京生就飚血了……”不等他说完,苏蕴明拔腿往外走,打起门帘时依稀听到端木宏林叫了她一声,她稍稍迟疑,待要回头,撩开一半的门帘外露出一个人的脸。她终于又见着那个人,那个一年未见,但愿今生不再见的人。大圣朝当今天子陈旸慢慢地从马车上下来,天色不好,厚重的云层遮挡了阳光,无论建筑物、行人、光秃秃的树木都暗淡得像褪尽了色彩的黑白图画,但陈旸站在那里,披着一袭靛青色的大氅,上面隐隐金光流转,细看又说不清绣了什么图案,只觉得辉煌灿烂,耀目生花——便如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他站在那里,微微仰起脸,似在鉴赏医馆的匾额,雪白的脸映着靛青色的衣领,隐约也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青色。苏蕴明迈出医馆,放开手,门帘“簌”一声坠下,在她身后细微地前后摇晃。陈旸低下头,便看到了她。不待两人目光交接,苏蕴明低眉垂目,拱手揖道:“端木医官正在诊治病人,陈公子大驾光临,未知有何贵干?”陈旸没有答话,苏蕴明隐约听到一声叹息,侧方一阵寒风夹雪打着旋儿刮过,她想是自己听错了。对面传来另一个沉重的脚步声,每一步便如常人奋力跺脚一般地动山摇,苏蕴明蓦地抬头,见一个身高九尺以上,黑得像生铁铸成的大汉从马车后转出来,瓮声瓮气地抱怨道:“饿死了,到底啥时候能吃饭?”旁边是身高只及他肩头的延禧,闻言伸了伸舌头,笑道:“你每顿光白饭就能吃一桶,还饿?”“童九!”苏蕴明脱口而出,黑大汉本能地答了一声,愣愣地看向她,她却转眸盯住陈旸,这一次不再逃避,直直地望入他眼中,一字一顿地道:“果然是你!”陈旸平静地与她对视了许时,苏蕴明眼里的愤怒恨不能喷出箭来,他的眸中却带着烟笼雾罩一般的倦意,细看的话,他眼下也有淡淡的青色阴影。奇异的,这倦意与他整个人凌厉的气势并不相悖,便如燃烧到极盛的火焰。“嗯。”他低低地,几乎是柔软地应道:“是我。”仿佛又看到血淋淋的面画在眼前闪过,苏蕴明克制不住狂涌而上的怒意,不管不顾地亢声道:“京生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你堂堂天……陈公子,为什么要和他过不去?为什么要派童九伤他?”童九愕然地看了看她,刚要说话,陈旸抢先道:“不懂事的孩子?”他笑了笑,他笑的时候露出四颗小小的尖牙,凛烈的美貌柔和下来,憨然得几乎算是可爱了,出口的话却让苏蕴明通体冰凉,如堕冰窟。“不懂事的孩子不会对你动手动脚,更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要娶你。”“你……”苏蕴明惊到言语不能,陈旸又笑了笑,温言道:“既然端木医官有病人,我改日再来拜访。”他说走便走,转身登上马车,延禧死拖活拽了半天,总算把不情不愿的童九也弄上车,坐到车夫旁边。马车缓缓驶出,延禧透过车帘回望,苏蕴明还站在医馆门口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怔怔地也不知在想什么。他放下车帘,侧首望了一眼,陈旸正倚在车厢角落里闭目养神。延禧想了又想,鼓起勇气道:“陛下,为什么不告诉苏姑娘,那小子的事儿跟咱们一点关系没有?那小子自己惹来的祸事,没道理要您给他担。还有,您明明是担心苏姑娘的安全才派人跟着她,并没有对她不利的意思——”“延禧。”皇帝陛下闭着眼,温和地道:“回去抄一百遍《孟子》。”延禧瞬间由滔滔不绝变为张口结舌,半晌,没精打采地应道:“是。”马车匀速前进,陈旸听着车轮单调的辘辘声音久了,有些烦躁,习惯性地伸手到袖中摸索,先是摸到一小包碎玉,再摸到一把梳子。摸到那把普普通通的木梳,他所有的烦躁一扫而空,唇边甚至露出了微微的笑意。他用指尖细细地数着梳齿,心道,你说是我,便是我吧,你知道的,我从不违拗你,从来,都听你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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