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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妃龃龉已逾两月,如今重拾旧好,连钱瑜和献春亦是真心欢喜的。五月既望姜时桢入禁中探视张居澜,先遵循规矩拜谒了皇后,邢筱自然是和颜悦色接见,又命人赏赐一些珠翠窑器,而后她到鹤庄阁时甚是羞恼,“阿照,就是日前与你提起的,我婆母多番指责我入门年余至今腹中无动静,我已寻医诊断皆说我胞宫未有疾病。我只得恳求你央及我,皆说林玄御医医入佳境、臻于至善,他保你平安顺遂诞育济王殿下。你可要帮衬我,我只想向他讨一副助孕的药方。”张居澜不迭颔首,“我定是要助你一臂之力的。林御医我且去请托他会给的,只这身孕不是捏面人,专需你与你郎君都出些力。”她们说私房话,自然容不得诸般人物在近前杵着,姜时桢亦毫无顾忌,“我同你无甚好隐瞒的,这事亦算不得羞于启齿的事。居澜,陛下同你燕好……你身下害疼吗?”
张居澜面红耳赤,不禁赧然道:“最初是有些的,尤其是最开始受到陛下御幸的时候,我几乎疼得有些捱不住。但他是个体贴敦厚的郎君,不单顾着自身爽快,我蹙眉他都会停住安抚我。”姜时桢举茶吞了半碗,有一种壮士断腕的感觉,“你真是有福分的,陛下能这般待你。我官人嫌我寡淡无趣,不比他的一个通房丫鬟。是婚前他姨娘给的,据说这丫鬟从前是贱籍,原是已破身子送进府邸的。官人就颇爱与她行事的,觉出乐趣白日亦愈发多于次数。然他对我却兴致缺缺,夜里要一次水也就作罢。他时常无前文铺垫,急于事功、心急火燎、直截了当,我是承受不住。合房当夜我啮他肩膀,他因而恼了,三月余不曾到我房中。如今婆母催子嗣,他如例行公事般与我来一遭,粗鲁不堪,我吃痛得厉害,心想婆母愿意谩骂就随她去,能早逃了这活阎王算是我的造化。”
张居澜震惊到骇然失色,执香云纱碧罗印花腰扇的手一颤,扇子就啪搭落地,“公事?既是夫妻怎不亲近?”姜时桢遽然捧腹大笑,“是我说得过于隐晦你不曾领会?人家既是例行公事,自然是越快越好,休管我的利害。我只道是我狭隘容不得他,许珍奴是海量,才教他爱不释手的。可惜这等事我不好张扬,只得与你倾诉罢了。”
幸好今上是体贴入微,宽厚仁慈,要捉弄人怕也使得,只她是无能为力。怕是日后敬他如神祇,见他如避猫鼠。故而张居澜只道:“阿姊不跟他好生辩驳?这好歹是传宗接代,你是他的三书六聘的妻房,他不敬慕珍爱也就罢了,怎地还这般寡情薄苛?”姜时桢嗤笑道:“官家是好郎君,纵使不爱亦能敬。倘是人品贵重,他就以礼数厚待。既有你,就与圣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我见是很不错的。想我这辈子苦,不曾有这般知礼识趣的官人啊。”但姜时桢是位豁达人,她便是要化腐朽为欢愉,每日都有个消遣,张居澜唉声叹气,只觉这盲婚哑嫁害人不浅,“我只道他爹爹品德堪于表彰,不想竟养了不肖子弟。”
姜时桢将腕景泰蓝手镯脱下,“掀了盖头,铺了元帕,亲笔写闺门有川,淑女可钦。我可真就是杜家妇了。这嫁人就是换人管束我,从前是爹爹,他日日要我习三从四德,背女诫女训,饱读典籍,全都派不出用场。”她摊了摊手,“官人只一桩事,敲闺门而入。你办则已,不顺遂他动辄就遭人家甩脸子。夫妻竟过成这番模样,人伦成了全部,煞是没趣。”张居澜义愤填膺,只觉他是混账,竟然不知好赖,“他亦是读过圣贤书的,怎地半点礼数不讲?粗鄙不堪,活像是做打杂搬抗营生的糙人了。好歹是个举人,不料这样神憎鬼厌!”姜时桢扑哧一声喷笑,“得你谩骂一声真是他的荣幸!他还不值当我们置气,阿照甭跟他一般见识。若非我贪恋汴京的繁华硬要攀高,恐怕就没有今日的苦楚。走一步是错,牵累我这一生,我没什么好后悔的,世间本就没有圆满可言。他屡次中不得进士,恐怕也有失德败兴的缘故。”
说罢她如闺中打趣一样凑到居澜耳畔,“前儿只教我跟珍奴请教窍门,我将他詈损了一顿。我好歹是官宦人家的女儿,这些鬼怪伎俩想我蹈习,他可就错了主意!当我跟珍奴似的,为了讨他欢喜就跟乞丐讨饭,我是没能耐的,且遣能者去学就罢了,别来碍我的眼。”张居澜竟有些庆幸,天下郎君无数,许配就如秉烛夜游,善恶莫定。品德可以造假,这世间指鹿为马、颠倒黑白者多,只要舍得千金散尽,不愁没有铁打的名誉。“阿桢索性就避着他罢,听起来凶神恶煞的,不是善类。”
姜时桢却掩唇不住笑着,仿佛她壁上观看了好一番喧闹,“数日前有两个良妾敬茶,我同她们倒是要好,私下时常议论。他是极其宠爱珍奴的,经常闹个不停,与珍奴住邻房的延玉竟整夜不眠。”张居澜不禁拍她手背,“已做人妇要慎言。他毕竟是你郎君,你今后指着他度日,阿姊一向机警善察,就不能琢磨良策劝他专心读书?”姜时桢又拍案大笑,“读书?你瞧他七扭八弯的肠子,五动六荡的脾性怎么坐的住?自认庶子潦倒,连公爹都不寄予厚望,他早就自暴自弃了。”张居澜只觉烂泥扶不上墙,“天下事总有转圜,可惜他是这般性情,平白地牵累了阿桢。”姜时桢压声道:“我这婚事来之不易。原本跟杜家着实是高攀,且是他房中丫鬟太多,姨母颜面有些过不去,时常受人妄议数落,才着急要一个正房妻子来坐镇。”
姜时桢饮居澜亲手捧来的荔枝膏水,“既是我图谋他的,他亦借我东风,就算互不亏欠。然而这事民间譬喻最精辟,郑人买履,新履总不如旧履舒适的,初次挤脚,需要个梆子好生撑撑,我怕是不成气候的,若为此害了病就得不偿失。”
看着昔日的挚友苦中作乐,她心中不是滋味。姜时桢摩挲她的柔荑,“怎么了?我们跟郎君不就这两样事?入了夜服侍,白日敲腿捶背?”张居澜声如蚊蝇,“陛下从不命我给他按揉身体。数日前他吃醉了酒到我房中胡闹,无意间粗手笨脚弄痛了我,我便冷落了他两月。”姜时桢只觉得有趣,她竟还有冷落今上的本事,“嗳!看来他倒是真真将你捧在心头的,动辄怕你跌了碰了,冷了热了。阿照是个顶好的娘子,就要这样的好郎君来配嘛。”张居澜又凑近她,就像从前和她咬耳,“有次因我生出惧怕,他立刻来安慰我,要与我替换过来。我初觉荒谬极了。然他索性是放心我,我却面惭意羞,只料想怎地颠倒了?是他在服侍我?”
姜时桢拊掌大笑,“官家竟这样温和?君临天下,威风凛凛,赫斯之表。我们百姓都敬如神祇,却不想他亦是体贴入微,懂得安抚的好郎君。我瞧你倒是不大惧怕敦伦了,你的心病痊愈了?”张居澜不禁赧然,“他是谦谦君子,只我说声不愿不肯,他就停手的。”姜时桢真心为她高兴,“想你这头十四年的苦难全是为邂逅他铺垫。有他珍你爱你,我也就宽心了。孩子嘛,不管是哪位郎君的,总归是我的。我但凡瞧着养大的娃娃心中想也欣喜,能有是福分,没有权当是省事了。我瞧他通房丫鬟许多,没见一个有身孕的。珍奴是生不得,因在窑子里灌了封身汤,是彻底作养不住子嗣了。但我婆母为儿子煞费苦心,连她们的避子汤都停了。我如今就盼她们妊娠,我好坐享其成。减减我婆母的滔天怒火。”
姜时桢品着这武陵春香饼,“我是极尽能事,钻研的苦心真是无以复加。我瞧了《素女经》,倘或为郎君动容,当真是两厢缱绻的燕乐,必定是不犯痛的,落花流水即所动之情。我是将他当冤家和豺狼虎豹的,就不知阿照可曾如典籍所言?”张居澜已羞赤了耳朵,连耳垂亦染了绯红,“阿桢怎地偏来取笑,好生促狭!”姜时桢拍她额头,“我与他并非恩爱不疑的夫妻,自然就不知恩爱是何般情态,我不是取笑,是请你赐教。”张居澜含羞带怯,一张芙蓉面愈发丰盛,“当真的。我瞧着他,他吻着我,纵使疼亦忘怀了。”
等姜时桢心满意足的走后,张居澜方延请林玄来一趟,林玄是从不敢怠慢她的差事,一刻不曾耽搁前来。见她红光润泽,神采飞扬,“张娘子起居毋恙。”张居澜同他欠首,“今日烦劳林御医,原是我有病症要求教于您。”说罢她摒退衹应,“原是些妇人的私密事,林御医不必紧张。我欲向御医讨一副助孕坐胎的药方,请您务必斟酌妥当。”林玄道:“臣虽自诩有两分医术医德,却不能确保妇人怀胎。所谓坐胎、助孕只是将妇人调停到宫暖体宽的境地中,能接承且留得郎君的雨露罢了。张婉容诞育子嗣才逾四月,凡事不能操之过急。”
张居澜忽然有了一个滑稽的想法,“林御医,您说倘或一人无孕或是妇人缘故,若所同房者皆无动静,是否有可能是郎君的缘故?”林玄不晓得今上的燕幸,素日不闻闲言碎语,只顾钻研精进医术。“阴阳交合,如乾坤育生万物。如诞育仅妇人事,何须同房,只教妇人颐养即可得孕。张娘子所揣测不无道理。只辨别不孕、难育,于妇人居多。郎君们素好颜面,想是不屑于诊脉求药的。然而此事于承幸时却多有端倪,因此妇人该最为清楚。”
看来即使问题指向杜氏,亦是姜时桢来承受訾毁。林玄提狼毫在洒金熟宣上落下翰墨,而张居澜却凝视八角博香炉,它镂刻着喜鹊登梅,此刻冒出氤氲的幽幽馨香。林玄不经意间碰触茶案,令她回神道:“多谢林御医。”林玄云山雾绕的回到御药局,张居澜含蓄婉转,这字斟句酌,莫非……他启程去了紫宸,见钱瑜便拜手道:“臣求陛下赐见。”幸好此刻今上在批阅疏表,见他亦是漫不经心,“林卿是来请平安脉的?”
林玄顺势而下,“臣许久未曾替陛下诊脉,请陛下显腕。”今上亦在翻章表,殿中仅剩钱瑜,病痛要避讳,他亦轻声告退。林玄反覆探脉三次,没察觉有异样,“陛下近日可曾有心余力绌之感?”今上搁下疏表和朱笔,“不曾。”林玄只能转圜,“陛下圣体无碍,是我国朝福祚。”然而奉承后他依然原地踯躅,今上不由得笑道:“林卿一向是醉心医术的。今日徘徊不定是在等朕赏赐?”林玄琢磨了片刻,“今日张婉容向臣要了一服药,宜于助孕。张娘子还垂询臣,曰一人无妊娠乃妇过错,而众人无妊娠是孰过错?是郎君过错。”
他倒不觉居澜会说这等离经叛道的话,“住口。妄议娘子是重罪,林卿要慎言。张婉容幼承庭训、有母仪肃肃,你休得胡口编排,出去。”林玄受了训诫,却不知罪愆何处,于是愣头愣脑出了紫宸,钱瑜将他往廊头送了送,他错愕道:“我与陛下禀张娘子事,陛下怎忽然恼了?”钱瑜问道:“林御医可有提及张娘子的不是?”林玄不置可否,“算是罢。”钱瑜笑道:“陛下珍爱张娘子,自然听不得是非。林御医日后要谨言慎行,莫谈娘子有谬。曾有两个内人嚼张娘子舌根,陛下雷霆大怒,当即命人杖毙。林御医要审时度势才是。”
鹤庄阁。晚膳庖厨供了螃蟹酿橙、炙羊肉、润鸡、鲜虾蹄子脍、虾鱼汤齑、南炒鳝、莼菜鲈鱼脍、斑竹笋等,分明就是比照御膳的份例来的,然而今上却不停跟着面前一碟班竹笋较劲,直到张居澜执牙箸给他夹灌汤包,“这笋就如此可陛下意?”而后又有浮元子、酥油鲍螺、冰酪、紫苏膏、蜜饯樱桃、雪花酥、糖渍梅子馅千层酥这些甜食,他见她讨了一碗紫苏膏,贪甜得跟小猫似的,忽而她的瓷碗被他夺走,“都撤了罢。”张居澜不明所以,这怎么又变脸了?他在膳桌前按膝独坐,居澜去捧了一碗香薷饮给他,“陛下?”他状若罔闻,然而张居澜回想诸般事宜不觉有差错,“是妾哪里怠慢了么?”她蹲身握他的手掌,“陛下若恼了居澜,妾可要悔青肠子了。还请陛下告诉妾,妾也好知错改错。”
他原是觉林玄诓骗悖言的,但林玄是医痴,从不理睬掖庭的燕幸。她若有意无意提这番话,岂非是不懂他刻意的隐忍。“你今日跟林玄都说了些什么?自个竟不记得?”说着尤将她扶稳落座,“膝盖不要了?”张居澜犹疑道:“今日时桢来探妾,与妾说她长久失孕,因无子而受尽奚落。妾不落忍,就朝张御医要了一副方子给姜娘子。然时桢身体毋恙,经医者们诊断亦说无妨,杜郎君有海海的女子伺候,如今竟一人未有动静。妾只是心有疑虑,不愿时桢日日遭受数落,扫了她的颜面罢了。妾倒未觉罪愆何处,想是居澜愚钝,不等体察君心。”她往前凑了凑,俯身迎觑他的面色,“是以还请陛下赐教。”
竟跟他所想截然不同了,他推搪道:“你平日是闲得发慌吗?总是干涉别家夫妻,姜氏既嫁,自然就是杜家妇。你就算是帮衬她……”见她逐渐红了眼圈,他立刻暂停,“好了好了,你莫哭。我知你最顾及旧情,最是关照旧友的。不如我就将杜氏传入紫宸殿,命林玄为他诊断罢了。倘他真是无能的,倒不教你的挚友担当毁谤。”她抽噎了两下,“陛下不是训诫妾莫理会旁人夫妻的事?妾谨遵教诲就是,不敢央求陛下开恩。”他忙将两颗滚落的泪珠擦干净,“别哭。全是我说错了,我收回还不成吗?”说罢他揽她到肩头靠着,“我是恼你为旁人操心,却还不顶用的。倘或阿照是送子娘娘,定是要劳累过度了。”
她抚了抚腹部,有些惋惜道:“妾亦总觉得自己不够好,辜负了陛下厚待。去年这时都已怀阿栩,真想来年就给您添一位玉雪可爱的公主。”他凑来吻她的侧颊,闹她痒嗦嗦地躲来躲去,“频繁生产是毁身子的,我倒不盼公主这么快来的。”她骤然撑起来,哀怨地觑着他,“妾忽然想起一事。杜氏与妾说陛下厌恶妾床笫间死气沉沉,也不知陛下是跟哪个随口抱怨。翌日就来那么一遭,妾可要记一辈子了。”他错愕而失色,一双瞳如潭水深不可测,“我不曾与人言,甚至我不曾这般想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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