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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完全知道,那自私的小安德烈完全知道,过去的种种在他的记忆里已经完全封存,所以他才忘记了写信。我本应当这样写:
‐‐大家,我还活着,过得很好,但我不会再回家来了。收下这些钱吧,这是给弟弟妹妹们和妈妈的‐‐但我并未意识到自己应当这样做,我的过去在我心里只是意味着悲惨与痛苦,完全是混沌一片。过去的任何情形在头脑里再现,都会令我感觉深受折磨。
叔叔站在我面前,他和我父亲一样高大强壮,穿着体面的皮革束带外套和毡靴。他温和而威严地低头看着我。
&ldo;你是谁,怎能这样闯进我家里来?&rdo;他问,&ldo;这是哪一位王子突然大驾光临啊,你有口信要带给我们吗,如果有就说出来吧,这样的话我们或许还能原谅你弄坏了我家的门锁。&rdo;我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更多话要问了。我知道我得去找那个醉鬼伊万。他肯定是在酒馆里,同渔夫与皮货贩子们一道喝酒,那里是唯一一处比家更能让他流连忘返的室内场所。我的左手触到了一直随身系在腰上的钱袋。我把它解下来递给面前的男人。他扫了一眼,便面带不快地向后退去。
他看上去完全如同一幅精美的画面。我环顾房间四周,那些手制的家具是全家人的骄傲,还有自制的木十字架与装满蜡烛的烛台,圣像的图案用木头窗框装饰着,架子上摆放着漂亮的自制陶罐,水壶和碗。
我望着他们,我的全家人,他们看上去是那样骄傲,女人们手里拿着刺绣和缝缝补补的针线活。我有片刻平静地回忆起我们往昔安定而温暖的日子。
同远方的威尼斯相比,面前的一切是多么令人悲伤,多么的可悲啊!
我向前走去,把钱袋再一次塞给他。我仍旧蒙着脸,用刻意压抑的声音说,
&ldo;我请求你仁慈地收下它,籍此拯救我的灵魂。它来自你的侄子,安德烈。他被奴隶贩子卖到遥远的地方,永远也不会返回家乡。但他一切都好,愿同他的家人分享他所得的一切。他恳求我告诉他你们过得怎样,是否有人过世。如果我没有把这笔钱带给你们,如果你们拒绝不收,我死后一定会下地狱的。&rdo;他们没有开口答话,但我可以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从而得到我要的答案‐‐是的,是的,伊万他还活着,而面前这个奇怪的人竟然说安德烈也活着。可怜伊万为他悲伤了那么久,结果那孩子不仅活着而且还发了财。生命真是一场悲剧啊,唯一确凿无疑的事实是我们大家都终将死去。&ldo;求你。&rdo;我说。我的叔叔满腹狐疑地接过钱包,那里装满了金币,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流通。
我松开披风,摘下左手的手套,接着摘下左手每根手指上都戴满的戒指,那些猫眼石,缟玛瑙,紫水晶,黄玉,绿宝石……我穿过男人与男孩们身边,直走到房间尽头的火炉,把它们恭敬地放在仰望着我的那个老女人膝上,在我生前,她曾经是我的母亲。我感觉她有片刻或许认出了我。我再度蒙住了面孔,但我用左手从腰间掏出匕首。那是一种贴身短刃,战士们在战场上用它来结果无望抢救的濒死者的性命。但我的这一把装饰得太过华丽,以至于更像饰品而非武器,金色的剑鞘上嵌满完美浑圆的珍珠。
&ldo;这是给您的,&rdo;我说,&ldo;给安德烈的母亲,您喜欢河蚌的珠子结成的项链。为了安德列灵魂的缘故,请收下这把匕首。&rdo;我把它放在母亲脚下。我对她深深鞠了一躬,额头几乎触地,之后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房门在我身后关闭。我在房子附近徘徊良久,听着他们欢呼雀跃,争先恐后地观赏着那些戒指和匕首,有些人去修门锁。
我有片刻心中充满情感。但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我没有和玛瑞斯说话,在这种时候寻求他的支持或认可显得像是懦夫行径。我沿着布满污雪与泥泞的街道走向河边的小酒馆,父亲可能就在那里。
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很少到这里来,就算偶尔来一次,也只是为了叫我父亲回家去。我对这个酒馆几乎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这里总是充斥着醉醺醺和骂骂咧咧的外国人。
这是一座很长的建筑,和我家一样,以几乎未经修饰的粗笨原木搭成,抹着同样的灰泥,当然,也一样有大大小小漏风的裂缝。房顶很高,为了避免积雪的重压,建成六层之多。和我家一样,屋檐下也垂着长长的冰柱。
令我惊奇的是人居然可以把自己的生活安排成这个样子。这样的寒冷都不能够迫使他们去好好修缮,建造更耐久的遮蔽,但是事情在这里通常就是这样的,或许是因为严冬为他们带来太多疾病,劳苦与饥饿,夺去了太多的东西,而那短暂的春天与夏天所能带来的又太少太少。于是顺从与忍耐就最终成为他们最大的美德。
但也有可能是我搞错了,也许是从头到尾都错了。这里根本就是一片没有希望的原野,尽管森林,泥土与白雪看上去并不丑陋,但这里唯一的&ldo;美&rdo;,就只有那些圣像,或许还有远方圣索非亚大教堂优美的穹顶,它在山峦的彼方隐现着轮廓,映衬着群星闪烁的夜空。太贫瘠了……我步入酒馆,一眼看去,里面大概有二十多个男人,都在边喝边聊。奇怪的是,尽管天气恶劣,这里的条件也不怎么样,只是有个大火炉供他们团团围坐,而他们居然都很快活。这里没有圣像来安抚他们的心灵,但是有些人在唱歌,当然也少不了竖琴手的演奏,其他人抽着烟斗。这里有很多桌子,没有客人的桌子上盖着亚麻桌布,有些客人是外国人。我从口音中马上分辨出其中三个人来自意大利,而且多半是热那亚人。这里的外国人之多超出了我的预期,他们大都是沿河而来的生意人,或许基辅的贸易又发展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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