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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包法利夫人23（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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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他得想办法还清欧玛先生的医药费，虽然医生不必付药钱，但这笔人情债总让他觉得过意不去。第二，厨娘当家以后，家里的钱便开始不够花，账单一张接一张，商人也满腹牢骚，尤其是莱里特先生难对付。在艾玛病得严重的时候，莱里特趁火打劫，拿来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东西让夏尔出钱。夏尔说他不需要这些东西，但商人不管，他凶巴巴地说这都是夫人要的，订了就不能退；再说，总得满足夫人吧，否则不利于她康复。总之，即使打官司他也决不退货。夏尔曾经叫人把东西送回他的商店，他的吩咐却被弗拉利瑟忘了，夏尔后来也没想起来。于是莱里特又来讨债，恐吓、抱怨个不停，双管齐下，使包法利不得不写了一张为期半年的借据。在他签字的时候，忽然想到，何不向莱里特先生借一千法郎？于是他面露苦恼的神色，请莱里特先生帮忙，说借期一年，利息多少无所谓。莱里特赶忙回铺子取来金币，让包法利又写一张明年九月一日还清的借据，一千零七十法郎，加上原欠一百八十法郎，欠债总额一千二百五十法郎整。莱里特心中盘算，六分利息，加上四分之一的佣金，还有卖给太太的东西，至少赚三分之一，那么一年期满，他就可以净赚一百三十法郎。他还在心中盘算着，这不是最后的结果，要是借据到期不能付现款，那就要利滚利，那么他这一笔微不足道的本金资本，在医生那里不断地跳跃、增长，如同在疗养院里一样稳定可靠，等回到他身边的时候，怕是已经鼓胀得钱袋都装不下了。

何况，莱里特先生最近诸事顺遂。他竞争给新堡医院供应苹果酒的出售权中了标；他经吉约曼先生同意，入股得到了格鲁默尼泥炭矿的股份；他还计划在阿格伊和卢昂这条路上加开一趟班车，跑得快、票价低、运货多，金狮客栈的无名小卒哪里是对手！——他就掌握了日奥镇全部的生意了。

好几次，夏尔发愁，明年怎么能还这么多债？他费尽脑筋地想，可以找找父亲，或是卖一些东西。可是父亲根本不会管他，家里又没什么可卖，这一切想起来都叫他头疼，所以他干脆也不想了。反过来，他倒怪自己因这些俗事忽略了艾玛，有什么办法呢？这个可怜的人的思想与精神只属于这个女人，只要一刻溜神，就好像欠了她的债。

冬天很难熬，太太康复得很慢。只要天气好，夏尔就用手扶椅推她到窗前望着广场散散心。花园那边的窗帘总是放下的，因为她现在似乎对那里的一切感到不舒服。艾玛不愿再联想起以前的东西，甚至叫人卖了马。她所想的似乎只是调养自己，她在床上吃点心，关心汤药熬好了没有，与女佣谈谈天。冬天里，她的屋里充满了菜场棚顶上积雪反射的白光；过些时日，又是阴雨连绵。每天都必定发生的小事，十分地牵动艾玛，尽管那些事情和她并没有什么关联。晚上燕子号班车回日奥镇是牵动人心的大事，这时候周围会喧闹不已，那时呼声回应，老板娘高声吆喝，伊波利特提着手灯，在车篷上寻找行李皮箱，手上的灯有如暗夜的星星。夏尔中午回家，下午又出去；下午她喝一碗汤，等到五点天开始黑了，她看着孩子们放学，拖着木鞋在人行道上踢踢蹋蹋地走，人家挡雨的窗板被这帮调皮的小家伙敲得叮叮当当地响。

巴尔布尼先生来看她。他问她的身体，与她谈新闻，也劝她信教。他的谈话并不乏味，反而是随便而友好的。他的黑道袍给艾玛带来了安慰。

这天她觉得自己挺不过了，于是告诉家人，家里开始准备临终前的宗教仪式。堆满药瓶的衣柜变成了圣坛，地上撒满了大丽花。这时，艾玛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股力量灌注，她已抛却了焦虑和一切尘世的情愫。她的身体轻盈无比，不再忧虑，仿佛开始了新生命；如同香燃着化为青烟一样，她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飞升，飞向上帝。床单上洒了圣水，神父把白色的圣饼从圣体盒中取出，她动着嘴唇去领受上帝的恩典，强烈的天堂的幸福使她沉溺而不能自拔。她床上的帐子轻轻隆起，她看来好像祥云缭绕四周；衣柜上两支蜡烛散发的光芒，在她眼中，正是天国的光明啊。她又倒下头去，以为听见了天使的美妙歌声，她看见，在蔚蓝的天空中，坐在黄金宝座上的天父，光辉灿烂、崇高神圣，他在手持绿色棕榈枝的圣徒中间，挥手示意那些长着火焰翅膀的天使来到人间，接她到天上来。

她的记忆里刻下了那个灿烂的幻想，如同她所有过的最美丽的梦想；直到现在，虽然不能心静如空，但她还可以感觉到当时沁入灵魂的温暖情愫。争强好胜的品性使她的心灵精疲力尽，到现在才感受到基督教的谦卑情怀。艾玛体会到渺小者也有这般快乐的，她便摒弃坚强，摧垮意志，让怜悯覆盖自己。原来还有一种更伟大的幸福，在俗世的幸福之外；还有一种更伟大的博爱，在尘世的情爱之上。它辽阔无边，无始无终，且处于不断的滋长中！在她铸造的幻像中，隐约有一个圣洁的世界，那正是她所向往的，与天界沟通的世界。于是她挂念珠、戴护身符，在卧室床头挂镶着绿宝石的圣物盒，她要每天晚上膜拜，沿着圣徒之路走向光明。

连神父都为艾玛的宗教狂热感到有些吃惊。他也这样想，如果她的宗教热情过了分，结果可能走火入魔，没什么好处。但这个问题是他想不明白的，他没有信心，就写信请主教的书商布拉尔先生“寄一些名著”给一位通灵的女读者。谁想书商并没认真对待，寄来了乱七八糟一大堆当时风行的宗教书籍，如同给黑人寄五金器材一样。那些书中有问题手册，有自大狂德·梅斯特先生的布道小书，还有一些小说，玫瑰色精装的，然而这些小说平淡无奇，作者要么是走江湖的修士，要么是在修道院忏悔的才女，像《慎思》，多次获奖的某先生的大作《上流人士皈依圣母》，给小孩看的《伏尔泰的谬论》等等。

处在混沌迷狂的包法利夫人当然不可能静下心来读什么书的，而且读严肃的东西也需要耐心。她不满于宗教的清规戒律，也讨厌那些微言大义的气势汹汹的指责叛教者的论战文字；她也无法理解那些依据宗教经典改的通俗故事书。这样，她本想在书中寻找真理的面貌，结果无形中却远离了信仰。但她依旧坚持看书，有时书从手中滑落，她还以为自己是感染了天主教的心病，她认为高尚的灵魂总是忧郁多情的。

她的心灵深处，埋藏着与拉里塔夫的爱情，她把它当做地宫里的木乃伊，静谧而庄重。这伟大的爱情似乎也被他涂上了防腐的香料，发散出香气，浸润着一切，那生活于其中的圣洁空气，在她看来，也由此变得温润香甜。在哥特式的祷告凳上，她跪着面向救世主，说出的美妙言词，正是她与情夫亲密无间时说过的甜言蜜语。她认为自己这样虔诚，可当她站起的时候，却没有感到头顶上灌注了信仰的幸福。她浑身酸软，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她又觉得，自己这样诚心求道，单这心就足以面对上帝，她为自己感到骄傲，自比为那些尊贵的贵夫人，当年她是如何的在内心深处钦慕着她们：她们庄重地拖着绣花长袍，皈依宗教，在基督脚下洒下自己伤心的泪水。

她有时过于热忱地行善积德，给穷人缝补衣服，给产妇送去柴火；夏尔有一次回家的时候，看见厨房里三个不务正业的家伙正在喝汤。小女儿在妈妈生病的时候被送到了奶妈那里，现在艾玛又把她接回来，想教她认字。女儿哭闹，她也不发脾气了。她这样想着，一切慈悲为怀，任其自然。她现在无论谈什么，只要说话，都用夸张的高尚的词语。她对女儿说：

“你的肚子痛还严重吗，我的天使？”

这样的媳妇，包法利奶奶也没什么可说的，只埋怨她光顾着给孤儿织衣服，却想不起来把自己的抹布缝补一下。奶奶在这儿一直住到复活节之后，她觉得儿子这边清静，回去也是跟丈夫吵嘴，太累，在老头那里只有生气的份儿——包法利老爹即使在星期五斋戒的时候，也仍旧要大嚼香肠。

几乎每天都有人来与艾玛作伴。理性而沉稳的包法利奶奶就不用说了，她使艾玛更加信心坚定。还有朗格鲁瓦夫人、卡龙夫人、杜布勒伊夫人、德吾阿斯夫人和好心肠的欧玛太太，她从来不相信关于艾玛的流言蜚语。小欧玛们也由米斯坦陪着来看她，他们一起走上楼来到她的房间，就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说话。包法利夫人常常就在他面前梳妆打扮，也没在意。她先摘掉梳子，之后猛然摇摇头，黑头发就一圈一圈地散开，垂下，直披到膝盖。头一次看她梳头的样子，这个可怜的孩子顿时变得神志迷离，被这动人的图像弄得不知所措。

艾玛当然不会感觉到他深深掩藏着的激情，她不会知道，已经在她生活中消失了的爱情，却悄然进入了身边另一个不平的心灵，他的粗布衣衫已经被艾玛容貌的照亮。

这心境之间的迥异来自于艾玛的感受，她万念俱灰了，亲热的言语配上冷淡的目光，人们无从揣摩她内心到底想什么，她到底是自私还是良善，是堕落还是圣洁，人家也搞不清楚。有例为证：一天晚上，女佣人结结巴巴地找借口要出去，她生气了，却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你是真心爱他吗？”

没等羞红了脸的弗拉利瑟回答，她又黯然地说：“行了，去吧，走你的吧。”

春天来了，她叫人把花园整理了一遍。夏尔虽不同意，但还是乐于见到她想做点什么事。艾玛身体逐渐恢复，想做的事情也越来越多。她先是想法子支走了奶妈罗勒大嫂，在她养病的时候，奶妈经常把她喂奶的两个孩子和另一个寄养的都带到厨房里来，那个寄养的孩子的胃口大得像个野蛮人。随后，艾玛陆续辞谢了各家的探望，摆脱了欧玛一家大小的追逐，连教堂去得也不如以前频繁了。药剂师称道她这举动，对她说：

“你以前确实有些过分虔诚了！”

巴尔布尼先生还是每天上了教理课就来，同往常一样。他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于是经常呆在花棚里，他称之为“林中憩地”。碰上夏尔刚刚回家，他们就一起在“憩地”喝甜苹果酒，庆祝太太身体复原。

邦南也在，他靠着墙在河里捞虾。他最擅长开启酒瓶，包法利就请他喝酒。

“得这样，”邦南愉快地瞧着，说：“把瓶子在桌上放稳，之后剪断绳子，就像饭馆里开苏打水一样，再不慌不忙地轻轻拔掉软木塞，就这样——”

然而苹果酒忽然一喷而出，弄得满脸都是。神父得体地接话说：

“好酒才会溅到眼睛里。”

神父确实知趣。有一次，药剂师劝夏尔带夫人去消遣消遣，到卢昂剧场听音乐，著名的男高音拉加迪在演唱。神父对此并未表示反对，这倒让欧玛觉得惊讶，他就问他这个想法怎么样，神父说，音乐要比文学好些，没有那样毒害人心灵。

“‘在娱悦中传播正道，世界会变得无比美好。’大部分悲剧中都有哲学思想的光辉闪耀，告诉人们怎样遵守道德，怎样灵活变通。看看伏尔泰的悲剧吧！巴尔布尼先生。”

邦南也接口说：“我以前看过一出叫《巴黎的浪子》的戏，很棒！里面有一个老将军，让一个勾引女工的浪荡子弟吃尽了苦头，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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