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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河患汹汹（第2页）

“荀彘追随大将军南征北战才有今天的地位，天下尽知治河首要难题在左岸良田，如若没有大将军和平阳公主点头，谁敢堵塞决口、朝对岸泄洪，荀彘表面积极迎合，私下能拖则拖。”杜延年随其父浸淫官场，喝惯了这类温吞水，荀彘反映的是大将军态度，在卫家无孔不入的朝廷上，治水牵扯的草料、圆石、人工、运输必将受到各方钳制，时间久了，连皇帝都不会再提治水之事，那个时候，霍光将被彻底遗忘在权力的角落，“所以，回到长安，你要想方设法拉拢太子，太子宽仁，见不得百姓疾苦，定能为我们疏通关节，唯此我们明年才会在长安再见。”

霍光一语未发，只是望着那一摞水文志出神，他实在不忍心把大司马大将军想得太坏，自打他到了洛邑，不光各地暴发民变，每天都有皇亲国戚到天子那里戳他的脊梁骨，其中原因不言自明，可幕后指使又会是谁！

“如果李陵是单纯的挟私报复，他列举的桩桩件件控诉从何而知？李家在军中势力不小，但在朝中却是孤臣。”杜延年说出了这些天霍光的困惑。

“按你的意思，李陵此举是受人指使？”张安世心地纯正，不像杜延年一肚子的弯弯绕。

“最不济也有人怂恿，”杜延年欲言又止，聪明人一点就透，可是霍光仍然示意他说下去，“谁最愿意看到子孟被排挤出内阁？”换言之，谁是李陵状告霍光的受益人。

气氛一下变得沉寂，霍去病死后，霍光平步青云渐渐不在卫家掌控，杜延年看了一眼张安世，故作神秘说道，“当年就有传闻，迎娶平阳公主后，大将军愈发爱惜羽毛，常和宗亲并辔而行，陛下于是重用骠骑将军制衡大将军。卫霍暗中较劲，又赶上张汤大人蹿红，一度代行丞相职责，卫氏权力备受弹压。”

权力一旦形成三分结构，便会不自然地趋向平衡，因为任何一方想有所作为，都可能被左右掣肘。

“所以骠骑将军去世后，大将军果断出手，利用庄青翟打击张大人，从此朝中再无可与其抗衡的势力。如今情况与当年何其相似，皇帝有起用李夫人哥哥的想法，封禅一路李延年、李广利兄弟二人多有参与，卫家防范李家的同时更不能叫子孟分去权力。”

唯独让霍光等人不解的，却是李陵和卫家的仇恨不共戴天，以他的性格秉性如何肯帮助大司马大将军排挤他人！

张安世突然问道，“令尊代理廷尉半年如何不见转正？”

张汤升任御史大夫后，一直代管廷尉，后来张汤自杀，大司马大将军举荐王温舒为廷尉，王温舒治理郡县得心应手，决狱断案却不在行，于是九卿中最重要的廷尉在各方势力间几经辗转。

“减宣资历不逊家父，背后又有大将军支持，陛下不在长安多时，恐怕又有变数。”杜延年语气平静，丝毫不见愤愤，只是他越是表现得超脱，越能让人体会语气之外的无奈。

霍光问道，“淮南都尉尹齐身体可有好转？”

王温舒升任廷尉后，尹齐接任中尉，其治理手段大抵如王温舒，但较之前者缺少圆润手腕，对待属下又极为严苛，属吏因担心苛责畏首畏尾，长此以往诸事多废。王温舒卸任廷尉后，希望重掌中尉，便以此诟病、诘责尹齐，正值筹备封禅，长安需要稳定，天子便将尹齐免官，降至淮南都尉，赴任后尹齐大病不起。

“前些日子刚刚过世，”杜延年不无惋惜地答道，张汤提携的旧人在朝中所剩不多，两千石官员只剩兒宽、杜周，“听闻尹齐生前打压的豪强聚到一起冲击都尉府，妄图焚戮其尸体，还是淮南郡派兵日夜看守，才不致酿成悲剧。”

“为何不把尹大人尸体速速运回原籍？”尹齐的墓地在他家乡茌平县，距淮南稍远。

“尹大人家中只五十金余财，若是朝廷不管，哪里负担得起高昂的运尸费用。”杜延年兀自纳闷儿，当务之急是如何治水，怎么扯到尹齐了。

张安世大致洞悉了霍光的心思，“生前清廉，死后遭到豪强报复，又是家父拔擢之人，令尊为何不上书陛下，为尹大人争取抚恤？”天子最念旧情，这样的一封上书不光会为尹齐争得厚葬，也会进一步弹压企图卷土重来的豪强，与此同时皇帝很有可能选择一个张汤旧人正式接管廷尉，杜周将在和减宣的角逐中胜出，九卿中廷尉属要职，若能落得一子，在诸多角逐中都能抢占主动。

这样的伎俩霍光屡试不爽。

“东郡基层官吏多希望堵塞决口，而荀彘却要观望大将军态度，我们不妨利用此间矛盾争取盟友。”霍光淡定说道，如此话题便重回治水。

卫伉先期回到长安，如今他执掌机要，可谓春风得意。

大将军神色疲惫，几个月不见，他好像又老了十岁。辅佐太子监国，无一日不殚精竭虑，天子封禅归来，本以为可以卸下担子，但是卫伉带回旨意，说皇帝将直接到甘泉宫休养，朝中诸事仍由大将军协助太子裁夺。

他的儿子全盘接管霍氏权力，他本该高兴才对，但是卫青心里总不踏实，尤其在听说卫伉这半个月间已经对霍光把持的谍报系统完成了整合与洗牌之后。

“这十几年来，我天天考虑的都是失败，对成功视而不见，也没有什么荣誉感、自豪感，心里更多的都是危机，也正是这样，卫家才能维系今天的风光。”他父子二人难得有机会推心置腹不受他人搅扰，太阳升上中天，光芒万丈，屋子偶有微风。

西南、朝鲜都不安生，赵王一路聒噪，皇帝现在却不置一词，让卫青分外被动，瓠子口上，霍光更仿佛一根楔子插到了卫家财富的后花园。

“这些年河北良田的收成多由你支配，此番治河必将削减你的收入，凡事须有个姿态，取舍之间方显风度，你要主动上书舍左岸良田，还一方水土平安，这是其一。”左岸良田卫家和平阳公主占三成左右，即便卫氏慷慨，也不代表其他宗亲大度。

“第二，治水有三策，百年无忧在堵，千年无虞在疏，永享太平在治沙。霍光在实地考察后会重新上奏治河书，也一定会提到这三种治水方案，早在二十年前陛下便敲定了头一个，你一会儿便差人大肆宣扬疏浚、治沙更为合理。”

卫伉一怔，不解地看着他的父亲。

“疏通河渠需沟通沿河十六郡，霍光在东郡尚被处处掣肘，遑论其他；若想治沙，则要在上游退耕还牧，可要是不屯垦，如何在西北戍边，如何保障我朝开拓边疆的战略稳步推进？而且堵塞瓠子口的工程一年可期，后两种方案无论采取哪一种，都需十年以上光景。如此霍光绝不会选择后两种方法，而天下百姓既然看到堵塞法不过是扬汤止沸，霍光又何来功劳？”

卫伉头一次感受到父亲作为政治家可怖的一面。

“第三，你要亲自去查是谁怂恿李陵控告霍光，几个皇子业已长大，据儿这个太子越来越不好当。”年纪越长，对那些看似平常的风吹草动就更为在意。

霍光在历年河患肆虐的州郡实地考察，同时寻找有治水经验的匠人，让他苦恼的是，荒废的河道上竟有人耕种，借着多年淤积泥沙的肥力颇有收成，堵塞决口之后，河水将回归故道，这些庄稼自然要被冲毁，擅自圈出这般规模的耕地当然不是寻常百姓所为，霍光希望荀彘能按照当年粮食收益给予耕地主人一定补偿，但荀彘一口拒绝，并冠冕堂皇地说朝廷不允许擅自圈地。

荀彘巴不得这些将要被冲毁庄稼的农民会同北岸的宗亲豪强冲击奉车都尉的临时官邸。

在乡梓之间，只要询问耕作的老乡，他就会停下手中的活计告诉你，哪一家的哪口人二十年前和汲黯、汲仁治过水，霍光到他们的家中一一拜访，一个富有经验的治水队伍逐渐壮大，皇帝派奉车都尉治理河患的消息真正传至乡间地头，传到每个村庄百姓耳中。

经常有耕作的农夫正擦拭额头上的汗水的功夫看到一队车马经过，为首的车还没停稳，一个不到三十岁、留着长胡、一脸严肃的男子从车上跳下疾步走到他的面前，和他打听这些年大河的水文情况，听老农娓娓道来时，那青年人会叫随从拿着手中的书简比较，有不同之处便详细记下、反复甄别，那个青年人的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锁，他会和老农越贴越近，有时甚至会被来看热闹聚拢的百姓围在中间，他身上的香囊也掩不住常年劳作者身上多年沉积的汗臭，可他神色如常，有胆子大的人索性问道，“大人，陛下真的是叫您来治河的吗？”语气中的期盼一次一次令霍光动容，往往这个时候，他会紧握着问话人粗糙的手，一字一句地回答，“陛下说，大河安，百姓安，则四海安，如今匈奴再无力犯我边境，国库的钱两日益充盈，这个时候，咱们还不抓紧给老百姓干点儿实事儿吗？”

可是，哪个奉诏治河的官员一开始不这么说呢，横亘在治河前的首要问题便是堵塞南岸的决口，如此一来将抬高南岸河床，大水经过必将漫至北岸，北岸又以平阳公主的土地最为富庶，哪个官员敢拿白水当酒喝，在皇帝最疼爱的姐姐头上动土！但即便如此，老百姓也乐意相信霍光，汲黯之后，历任从长安来的大人物都不肯坐在他们中间，拉着他们的手听他们絮叨堵塞河口用什么材料最为结实，堤坝垒多高才算坚固。

天色突然灌了铅一样，狂风大作，庄稼跟着大风摇摆，“都尉大人，咱们躲一躲雨？”田间又是一阵喧闹，方才聚拢在霍光身边的老乡们纷纷跑回自家田地，把扔在田里的农具收拾起来。

霍光摆了摆手，赵充国这时在他耳畔低声汇报，“大人，荀彘传话请您到府上小叙，他说征集柴薪的事还请宽限些时日，百姓以草为炊，一时凑不齐太多柴草。”

一个老者倾诉着连年灾荒，家中再无积蓄、余粮，家里的婆娘面黄肌瘦，孙子吃不饱饭骨瘦如柴，再这样下去他们也要往东边逃荒去了。霍光拍了拍老人树皮一样的大手，又紧紧握住，“老乡，今年鄙人若不能给诸位一个妥善答复，您不必往东走，您带着乡亲邻里到长安告我的状，到家兄大司马骠骑将军的墓前痛斥我言而无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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