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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城彼朔方（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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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王的谋士从怀中取出鹿皮纸，这是皇帝出巡的路线图。

趁还没展开前，朱安世按住了谋士的手，“不妨让我猜测一下出巡的路线，赵王费尽辛苦盗来的路线图只怕和当年始皇帝从咸阳去泰山封禅的路线别无二致。”

谋士半晌没有吭声，过了良久才道，“高手就是高手，在这邯郸城里就能知道如此机密的事情。”

“在下仅仅是猜度，干我们这行，并不是每个任务都有主顾提供翔实情报做支撑，更多时候我们只能靠推测。即便是当今皇帝，其实也跳不出始皇帝给本应该他的后代子孙设计的框架，东西驰道算得上其中之一，和别的路线相比，这条路最快，而且沿途阻碍最少，容易被袭击的地方官方也最清楚，当然，我们这一行的人也清楚，只有一个点段的危险，不管他们用什么样的方式都难以防备，那就是博浪沙——当年留侯带着大力士以大锤砸中皇帝车驾的地方。”

秦始皇修了两条供军队驱驰的大路，一条是从长安直抵北方匈奴战场的南北直道，另一条是东穷燕齐、南极吴楚，道广五十步的驰道，这条路在汉代仍然延用。

“为什么只有博浪沙能够实现伏击？”

“博浪沙是东巡的必经之路，从洛阳至山东，甚至大梁，所有的车队都要经过博浪沙，它地处当年韩魏交界，东临官渡，西接蒲田泽，北有绵延数十里的牟山、鸿沟，汉军的警卫只能在南面驻扎，而另外三面仅有的山河之险是阻挡不了刺客的。”朱安世没有说的是方便逃跑才是行刺地点的首选。

猎人乔装成山野樵夫，从泰山脚下不走官道登上岱顶大约需要一个多时辰，工匠们早开始搭建封禅台，少府官员负责督工，羽林将士为之看守，皇帝凯旋时封禅台将基本落成。

由于时间充裕，工匠们不紧不慢地干着手里的活儿，士兵们懒散地杵在外围，没人注意一个樵夫在附近的树丛一直盯着封禅台看。

当然，如果被人发现，被训斥几句赶走便是，一个山野村夫，哪可能见过这样的场合，看得走神实属正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计算皇帝封禅时大致的时间，太阳将升起的高度，他隐藏的最佳位置等等，当然，他现在距离封禅台的位置有五百步，皇帝并不在他的射程，他也许需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队伍，然后潜伏到封禅台的另一面，但是当时的情形，封禅台一定会被重兵包围，所以他必须能够预先到达这里，然后在天险之处埋伏起来，但是那里也没有藏身的地方，行刺之后也不能逃离，他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

泰山对于他来说太熟悉了，可是从前他只是游客，他的心思都在云海、奇石、迎客松上，而现在他要从各个角度审度泰山，他突然想，如果他藏在封禅台四百多步远的那处民房里呢，从上到下的射击，箭镞由于有一个俯冲的力，完全可以延长射程，唯一要考虑的是封禅当天这里的百姓一定会被迁走，而且这里会派上驻军把守，但是这样狭小的空间，他一个人完全可以在士兵发出预警之前杀掉他们然后占领这个高点，他又大致计算了一下从草屋出来后逃跑的时间和方式，只要顺势朝坡下一滚，等那些傻大兵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不在他们的弓箭射程内了。

赵王在霍光的密切监视下，他已经肃清了一部分诸侯王安插在长安的眼线，当然，这些人不会没经过严刑拷打就被杀掉，他们在生命结束之前都提前感受到了这种绝望。

霍光对这些人的来源和目的、曾经泄露过的机密做了统计，赵王获取的情报最多，他密切观察皇帝的行踪，甚至对皇帝的床笫之事了如指掌。

张安世整理了将近一车赵王的资料，在赵国，牵扯到他本人的最简单的案卷都体现着超强的逻辑性，对证据的拿捏、对供词恰到好处的把控透露着他是一个心思缜密之人。可是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会把赌注押在一个在汉朝近乎人人喊打的刺客身上呢？

而这个刺客被四处通缉的处境也决定他只能在博浪沙下手，自己真的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用了一招引蛇出洞就把敌人引到了预先设计好的地方吗？他一定遗漏了什么，霍光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张安世听到他轻微的鼾声，轻轻关上窗子，接着翻阅手上的资料。

这是张安世头一次真正在霍光的手下工作，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作为领导者的霍光精力充沛的一面，他的大脑在不停地思考的同时又在不停地给别人布置任务，他的确是在使唤你，只要你稍有松懈，他就会站在你的面前，也不冲你发脾气，只是不断地和你重复需要你做的事情，但是没有人觉得是在为他当牛做马，更没有谁会顶撞他，并不是因为他更受到皇帝的宠信，而是他与生俱来的风度和能让大家发自内心相信，按他说的做，跟着霍光，你将前程无虞。

当然，张安世认为，这同样得益于霍光的选人，无论是他、杜延年还是赵充国，他们都是愿意连轴转工作并且心甘情愿服从命令的人，他们构成的是这次保卫任务的核心，而上官桀、江充这些人，虽然都各怀心思，却也见了霍光敲打杨仆的手段，轻易不敢造次。如果说在百越的隐蔽战线，皇帝考校的是霍光的胆识和智慧，那么在封禅路上，考量的就是他协调各方势力的能力了，如此看来，天子对霍光的期许甚至比对他的哥哥还要高。

皇帝的銮驾抵达云阳的时候，郭吉和江充的使团已经到了更北边的单于王庭，乌维单于脸色惨白看起来并不健康，这在匈奴人中并不常见，他早没了他父亲伊稚斜单于在位时的统治力，光是这副皮囊也好像难以震慑草原上骁勇的骑士。

他议事的大帐比之父辈简陋很多，朝嘴里灌了几口能驱寒的烈酒，然后把酒袋扔给右手边他的弟弟，这就算是一种赏赐了，被汉朝逐渐孤立起来的匈奴现在连酒都成了紧俏货。乌维不满地看着趾高气昂的汉使，曾几何时，他的使臣也可以高昂着头站在汉朝人的朝堂之上，可现在，似乎再没有那样的底气。“汉使此来何为？”

“我代表汉朝天子向匈奴大单于下战书。”

乌维干巴巴地大笑几声，大帐内的贵族们也随意附和着，和汉朝打了一百年，和秦、赵、魏也打了将近一百年，哪一次战役会派个使臣通知一下对方呢？“汉朝皇帝的脑子坏掉了吗？”

“南越王的头颅已经悬挂在汉宫北阙，东越、闽越也已经束手就擒，单于被骠骑将军驱逐至此，常年苦寒，想必分外想念焉支山和祁连山吧？我们的军队已经清洗了西羌的叛军，我们的使团足迹遍布西域，匈奴单于觉得长此以往你们还有活命的可能吗？我们的天子知道匈奴人崇尚英雄，他希望能给予匈奴人英雄一般的落幕，如果单于还珍惜祖上的荣誉，爱惜英雄的名号，我们的天子带兵在边境等待您的到来，可以真刀真枪地与你决战，当然，如果你更爱惜你的子民，不忍心让你的臣民遭受无端的杀戮，也可以束手就擒，以臣子之礼拜伏天子脚下，我们的天子可以在边疆的草原上给匈奴人划出一片生长的土地，这里有滋润你们女人的甘泉，有喂养你们马匹的水草，从此匈奴与汉视作一家，单于再不用龟缩在这遥远的北方，受这凛冽的北风之苦，更不用把这在汉朝当做寻常物事的烈酒拿来做为赏赐给下人的恩典。”

乌维头上的青筋暴起，眼中射出暴戾的精光，如果不是因为担心贸然地杀了汉使会坏了他的计划，他一定会亲手杀了眼前这个南蛮。他愤怒地起身，拂袖而去。汉使在一片怒目之下昂首出了大帐，到匈奴人给安排的帐篷中休息。虽然这些人都在匈奴人密切地监视之下，但是粗心的监视者们还是没注意到一个穿着匈奴人衣服的汉人在整个营地随意走动，这个人就是江充。

着匈奴人衣服的汉人在这里并不罕见，匈奴攻打边境掳掠的俘虏，一些因为犯罪害怕受罚的汉朝军官，在这里都能相对融洽地生活，这些人在汉朝有的是铁匠，有的是酿酒师，有的是庖厨，他们表现得彬彬有礼，匈奴人很喜欢他们，但是匈奴人最喜欢的还是汉朝的走私商人，他们可以带来紧俏的胭脂水粉、烈酒钢刀。

江充看似很不经意地拐到了一间不起眼的帐篷，帐篷的主人是个宫里人，在长安这些人被称作黄门或是宦官，他跟随先帝的公主远嫁于此，担负的除了照顾公主，还有替长安收集情报的职责，并不是所有的宦官都有这样特殊的使命，所以他的真实身份几乎无人知晓。

江充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璧，只有拇指肚大小，做工精致，对方仔细打量一番，“江大人？”

江充展开双臂紧紧地和对方拥抱，像失散两地的兄弟，也像多年不见的战友，他们确定彼此都在这一拥抱里倾注了情感，能够在异国他乡、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上拥抱战友是一件幸福的事。

“真想不到子孟在这么远的地方也安插了我们的人，他和我讲的时候我还真不信呐。”

“是骠骑将军高瞻远瞩，他在世的时候就曾预见这一天，他说再过十年、二十年，汉匈战争也许不是两个军队的往来冲杀，两个国家将通过外交、情报来进行博弈。我来到匈奴的那一天就肩负着这个使命，只是多年来故乡一直没有音讯，我以为我被祖国抛弃了。”

听到对方提起霍去病，江充心中不由得感慨，他一向自负，从前觉得霍去病之所以成功，不过是因为皇帝力捧，就算把骠骑将军的将印拴在一条狗的身上，也能取得空前的成就，可是现在他不这样认为，一个能看到十年、二十年之后国家战略的人绝不是庸才，他只恨自己虽与其同时却没能见一眼活着的霍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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