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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映雪来说,永瑞二十年的正月二十日可谓双喜临门。这一天不但是她廿三岁的生日,也是她受封公主的吉日。天气是朗空无云,轻风吹动野马尘埃,万物生机勃发。永瑞将养女映雪封为义安公主,昭告天下。崇政殿外,诸卫屯门列仗如常,册使群官集于朝堂。洪亮的黄钟声起,皇帝戴通天冠、穿绛纱袍,乘舆入御座。群官再拜,册使就位,一切井然有序。跪奏完毕,侍中宣制:“册义安公主,命公等执节展礼。”经过一系列辗转递受,册节终于交到映雪手中,映雪便叩谢拜恩。
在这倍受瞩目的时刻,首着公主冠服的映雪却感到透不过气来。青纱中单外罩的是长长的深青色的袆衣,衣上绣翟鸟纹,一共九重,以小轮花相间。玉革带,青袜舄,佩绶齐全。头上戴九翚四凤冠,翠翚金凤皆口衔珠滴,插大珠花钗、小珠花钗各九树。头发梳成两博鬓,饰以珠宝花钿,明灿绝伦。她徐徐起身,脸上的笑容便如天宇日光般落到了众人眼底。
然而,只有她知道,这表面上的艳若春花、笑比春风,不过是为了掩饰内心深处的重重忧云罢了。这身华贵而沉重的装扮,何尝不是对自己漫漶前途的一种预示?
映雪默默叹了口气。据悉,郁国权衡再三,最终接受了容国太子的提亲。纳采之后,自己的庚帖已交于容国使者占卜。结果说是和太子祁章生辰契合,大吉大利。那么这一场政治婚姻,看来是势在必行了。
礼毕,映雪坐进凤轿,在仪仗的引导簇拥下出宫游城。目的是让郁国的老百姓看一看这位新册封的公主,沾沾皇家的喜悦,也让他们知道这就是郁国要嫁到容国、巩固两国邦交的女人。呵呵,说不定自己还会因此而载入青史。入轿前映雪特意端详自己的出行工具:青色轿顶,上抹金铜珠顶,四角抹金铜飞凤各一只。垂银香圆宝盖并彩结,轿身亦绘翟纹,轿衣用木红平罗,绘香草于沥水,华丽得不像是真实。入了轿,映雪便很快失去方向感,坐在座位上颠颠簸簸,就像自己的命运,到头来也只是一场华丽的浮沉。
轿外一片喧嚷,像是沸水的翻滚。映雪揭开轿帘,迎着阳光,面带微笑,向夹道观望的老百姓挥手,听他们口口声声欢呼“义安公主”,尴尬之外,心底竟也滋出几丝兴奋。缩回头,坐定这个狭窄而艳红的空间,映弦的提问又一次闪着寒芒穿越脑海:“你这么牺牲,值得吗?”
其实,在册封前的几天里,她也把此问颠来倒去想了许多遍。最后的结论依然是:无所谓值得不值得,而是自己根本就无择可选。从被冉培送进宫的第一天起,自己的命运就跟这座皇宫、跟司徒嫣绑在了一起。如果没有进宫,自己仅仅是一个丧家灭族的孤儿,随百草而生,随百草而没;最好的归宿是嫁给一个老实忠厚的汉子,为他洗衣煮饭生儿育女,了此一生。而进了宫若无元熙公主的庇护,也不知会独自饮下多少风刀霜剑严相逼的苦酒。现在,要自己代她联姻,不也算是个义所当为那就毅然为之的结局吗?
何况她还告诉自己,会尽全力求皇帝让容国给自己一份贵重聘礼,让迎亲成为一次风光之旅、荣耀之途。一念至此,映雪又偷偷撩开轿帘,从缝隙窥探碧悠悠的天空中那轮亮得发白的太阳,发出一声怅惘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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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雪却不知,司徒嫣并未亲自去求永瑞,却悄悄前往曙影宫找到连若萱——她现在因怀孕已被封为惠嫔,让她去提醒皇帝:迎娶映雪的聘礼,不能是凡物,非得是容国的珍宝不可。这一来是为了表示郁国对这门亲事的看重,二来也是为了打消容国太子的疑虑。
疑虑首先停留在连若萱脸上。她问道:“此话怎讲?”
司徒嫣道:“容国太子提亲,明眼人都知道他是想借助郁国之力保障他登基。如若顺利,两国也算是秦晋之好,可以互为支援。”
“不错。”
“笼络容国一直是咱们郁国的国策,所以父皇才没拒绝这门亲事。只是容国太子本来想迎娶的是我,咱们却封了一个养女作为公主嫁出去。以容国而观,必会以为咱们是在敷衍他们。这怕是会对两国未来的关系不利。”
连若萱沉吟片刻,颔首道:“嗯,如果我是祁章,我会想,郁国定是在担心容国可能会发生政变,太子储位不保。到时候这个养女牺牲也就牺牲了,郁国实在没必要来淌这趟浑水。”见司徒嫣流露欣赏的眼神,又迟疑道:“可咱们确实只嫁了一个养女出去,又如何才能让他放心?”
司徒嫣呷了一口茶,笑意若有似无,从容说道:
“昔日百里奚在楚国为奴,而楚国不知其才。秦国为了得到百里奚,故意仅以五张羊皮的低价来赎人,才未招致楚国的怀疑。百里奚最终官拜秦相。咱们今天便反其道而行之。告诉容国太子非以国宝为聘不得娶义安公主,由此显示咱们郁国对映雪的关爱和不舍,显示对这门亲事的看重。那么容国虽然难免肉疼,却会因此相信咱们想通过联姻来巩固两国关系的决心。而对祁章来说,一件珍宝能换得一个国家的支持,并不是一桩亏本的买卖。”
连若萱听罢恍然大悟,又问道:“此等大事,公主何不自己向皇上禀明?”
“唉,我跟映雪的关系摆在那儿,说什么都会被父皇认为是私心。只有连姐姐你去提醒他,他才不会怀疑。不过,你可别直接告诉父皇为何要向容国求重礼。”
“你的意思是?”
“你只能通过暗示,但又要巧妙让他意识到你已看到了这一层,只是鉴于后宫不干政的训诫,才不得不以暗示来提醒他。这样他明白过来后就会更加欣赏宠爱连姐姐你了。”
连若萱颊泛红霞,深深一福:“多谢公主。”
最终,司徒嫣的背影在连若萱的视线中淡去,微笑飞上各自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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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若萱究竟采用何法暗示永瑞,除了她以外无人知晓,包括司徒嫣。但司徒嫣知道,这个喜欢自己背地里叫她连姐姐的年轻女人不负所托,顺利完成了任务。因为很快,永瑞便亲自接见容国使臣,无奈说是太后刚过完寿诞,仍觉千般不舍万般心痛,还因此犯了旧病,故而提出要对方以广法寺的黄金莲座佛像作为聘礼,以示对义安公主的尊重。
永瑞的要求刚一提出,容国使臣当场变色,面面相觑。这座年代久远的黄金莲座佛像,可是允国时期的高僧印如和尚奉旨去海外求经时,历经千难万险连同珍贵经卷一并带回来的。围绕此佛像,还有数不清的传说轶事。印如去时尚是允国,回来时已是容国。只不过祁彦素来礼佛,倒也没为难这位前朝高僧。而让他继续在京城最大的广法寺作住持,又将这座高逾半人、工艺精湛无匹的佛像供奉寺中,还亲自举典拜诣。可否将这镇寺之宝作为聘礼迎娶郁国公主,这可不是他们一介使臣能够决定的。
容国使臣退下商量,队伍中有两个当晚就动身回国,面圣传达了郁国新提的要求。经过一番开宗明义、旁征博引、月落星沉、鹓动鸾飞的讨论后,容帝最终拍板:娶!考虑到聘礼之贵重,不能有半点闪失,而官道上不久前还发生过盗劫之事,便跟太子和要臣商议,专门制订了两条送礼路线。一条走官道、住驿馆,押送其他诸如金银绫罗等聘礼,另一条却是秘密路线,黄金莲座佛像便经由此路送往西鉴。
朝中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这条秘密路线,并非什么人迹罕至的山道野径,而是由越骑校尉郭怀用扮成经常来往两国进行生意买卖的商人,又点了五个武艺精湛的侍卫扮成仆人,沿途住客栈去往西鉴。入城门须搜检时便出示免检令,进入郁国便出示通关文牒以及专门向郁国求得的免检令。佛像则放在一个不起眼的箱子里随身携带。从容国到郁国,每天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外贸商人打尖住店,进城后绝难引人注意。而官道上的聘礼则派大队人马保护押送。此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也。
至于沿途该经过的城镇、该住的客栈是哪些,名字都写在了密书上。客栈一律经过严格挑选。既不过于嘈杂,也不过于偏僻,名声安全都是有保障的。郭怀用记清楚后便将密书烧掉,跟他的五个“仆人”在一个清新静谧的早晨骑马出发。这一路,天气是乍暖还寒。他表面上故作轻松,内心却丝毫不敢松懈,连草长莺飞、花朵初绽的早春美景都无暇欣赏。好在还算一帆风顺,二月十九的夜晚,明月高挂于天,郭怀用按既定安排抵达西鉴城南兴成镇的飞燕客栈。
飞燕客栈规模不大,却干净讲究。栏杆漆得簇新,杯碗擦得晃亮,楼里楼外都摆满了盛开的堂花。粉红的是芍药,紫红的是瑞香,雪白的是玉兰,还有嫩黄的迎春花……花香流动着,像是情人的柔荑,为住店的旅客抚去劳顿和疲惫。晚膳也甚为丰盛。郭怀用又要了一壶瓜片,坐在临庭而建的客房里自斟自饮,不觉夜漏迟迟。齿间的香气尚未散去,他和衣躺在床上,长吁了一口气。明天,我就可以进入西鉴的鸿胪寺馆,自己也能真正睡个好觉了。今晚月儿这么亮,是不是也算一个吉兆呢?
忽然,窗外一道黑影飞驰而过,郭怀用从床上一跃而起,按剑喝道:“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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