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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景阳斋出发,朝南沿一条五彩卵石铺就的甬道一直走,没多久便来到御锦苑。映弦早听小宁子介绍,知道御锦苑是皇帝与后妃平日休闲游憩的林苑,占地甚广,以敬天殿为中心,分为东西两路,皆花木扶疏,环山衔水,又星布亭台楼阁、轩台观斋,乃是人间胜境。映弦此时跟随映雪从一道小门进入西园,果然移步换景,美不胜收。
穿过乱红藉粉的海棠园,进入奇石林立的观石堂。堂内罗列各地进贡的怪石山子,要么形廓苍古,瘦漏嶙峋,要么质地透亮,纹理纤悉。青灰的,红褐的,黝黑的,蜡黄的,雪白的,墨绿的……诸色皆备,扣之或有金玉韵声,令映弦大开眼界。出后门,过飞华楼、香凝轩、延福祠等建筑,便至碧寒冈。冈上植有罗汉松数十棵。风扫松针,清香如缕,萧森之意透骨而来。从密集针隙漏过的阳光,在沙土上交叠成亮晃晃的圆斑,恍一看像是素馨纷纷委地。下冈直行,遇一方池塘,映雪解释说这池塘是由一汪泉眼开凿扩建而成。艳阳下如鉴如琳,如绿沉瓜,鱼尾跃集,红鳞披沥灼人眼目。池边架起双亭楚楚,走近一视,一座题为“浮璧”,一座题为“寄雪”。映弦问道:“浮璧也就罢了。为何叫寄雪?”映雪笑道:“傻啊,要是你冬天来呢?”映弦方醒悟。
从九慧门可通往东园,主要建筑有春信阁、俯仰台、敛晴斋、胜渊馆等。天香园是赏牡丹的去处,现下已有些早开品种争奇斗艳。几个宫女正聚在花丛前修剪枝叶,清亮亮地说笑,见到映雪姐妹便放下枝剪行礼。映雪道:“你们倒辛苦了。”伸手拂拍一个宫女裙上的泥沙,闲聊几句后与映弦离去。
再往东则是巨石叠嶂、藤蔓缠结的积芳山。沿盘肠小径而上,两边岩缝穴隙生着些映弦叫不出名的香草,芬烈馥郁,有的红珠成攒,附叶洒下一串串相思泪滴。两人牵拉着爬上山顶,临风伫立于翼角飞扬的响云亭,放眼可览四周妙景。东南开一湖,名为“清净湖”,天水连成一色,近岸缀满亭亭如盖的莲叶,远眺可见虹桥卧波,画舫幽泊,烟渚云楼,疑是蓬莱仙境。
映弦环望半晌,不由叹道:“我以前只听说深宫似海,进了宫的姑娘,除了少数能得到皇帝眷宠而成为妃嫔的,绝大多数不过是红颜老死无人知。现在看到这大好风光,倒觉得要是能平安老死于此地,也倒不是件坏事。”话音一落,背后忽响起清脆的笑声:“嘻嘻,映弦姐姐难道是想再进宫做娘娘么?”
映弦惊窘回头,却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俏立于前,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装束甚为华丽。绯色方胜纹浣花锦裁为上衣,绣两三枝半开半合的并蒂莲,下扎百卉团蝶暗金罗裙,一挂冰绡流动于臂间,绕过手肘垂下两柱白泉。秀发梳成凌云髻,一枝精致的五花头凤鸟纹金簪穿过髻央,髻顶又别着金镶宝莲花顶簪。耳下珍珠莹润饱满,闪烁间黯淡了从天而泻的明光。论容貌虽不及司徒素与映雪,但其灿烂娇憨,笑如春风骀荡,也不禁抓吸了映弦的眼球。
映弦还没反应过来,已被映雪扯住衣袖硬生生跪下,听其朗声说道:“参见三公主。”心里一惊,才知原来这少女便是永瑞的三女儿,被封为云瑶公主的司徒沁。
司徒沁莲步轻移,走到两人身边:“两位姐姐快起,不必多礼。好久不见映弦姐姐,想不到在这儿遇到了。哎哟,你还是这么美啊。最近还好么?还有我二皇姐呢?”两人缓缓起身。映弦知她指的是司徒素,便答道:“公主实在是太客气了。二公主一切都好。多谢公主问候。”司徒沁又是一笑:“那我皇兄呢?你最近见过他么?”映弦脑子一转,想起司徒素还有个弟弟司徒曦,正是皇次子,便说道:“回公主,惭愧,我一直没见到信王殿下。”
司徒沁微微侧头,若有所思:“寒食那天他进宫进得晚了,结果被父皇大骂了一顿,估计心情好不到哪儿去。不知现在怎么样了?怎么,皇兄后来一直没去过二皇姐家里?”映弦便据实以答:“没去过。其实,之前我也没怎么见他。”司徒沁哦了一声,莞尔道:“估计又是到处玩去了吧。对了,要是你下次见到皇兄,就告诉他,让他玩也该多回宫里陪我玩,我正愁着没人解闷呢。再说他也该多来看看皇祖母啊。”
映弦诺应下来,却不想二公主的弟弟还是个玩主,思忖中又听司徒沁道:“还有,也告诉我二皇姐,让她好生注意身体。有什么需要的就支会一声,让宫里的奴才给带去。”映弦连忙言谢,司徒沁又道:“对了,上次寒食节没见到你。听说你病了。不过,看你现在的样子,应该没什么大碍了。你这次来,可是为了看望映雪姐姐?”
映雪开口道:“映弦跟我是有些日子没见面了,大家都怪想念的。所以今天她来看我,顺便来这御锦苑散散心。”司徒沁笑道:“刚才听映弦姐姐的话,我还以为你是想进宫做妃子哩。”映弦脸颊发烫,急忙摇头:“哪儿的事。映弦可从没想过,公主千万别这么说。”司徒沁闻言却显露惋惜神色:“唉,那我真替父皇可惜了。其实要我说啊,若以映弦姐姐之美丽聪明,要能进宫,哪还有宸妃娘娘的戏唱?”
映雪皱眉道:“公主,小心隔墙有耳。”司徒沁吐了吐舌头,明眸流转:“我只是开玩笑罢了。”抬头看天,已是霞光初露,天空泛出淡淡粉红,便道:“不早啦,我也不耽搁你们姐妹相聚了。我找我姐姐去。”
两人施礼送别,映弦目望司徒沁像一朵花儿飘下山,不由说道:“这小公主,还真是天真调皮。”映雪却冷冷道:“调皮倒是调皮,天真倒未必。我看她的心思可比你想的要多。”
“哦?怎么说?”
“呵呵,别看三公主年纪虽轻,手段却着实不少。太后被哄得欢喜不说,几个娘娘逢节日也总惦记着她,宫里的下人也都跟她亲近。”
映弦不以为然:“这又不是什么坏事。也许是因为三公主年纪小,不懂得宫里那些算计,也不摆架子吧。”
映雪凝视映弦,目光含凉,叹道:“也许你在宫外住久了,已忘了一条法则。”听见映弦追问什么法则,便说道:“要在这宫里生存,每个人都得有自己的武器。你说她天真,我看天真不过是她的武器。”映弦听得心一抽,问道:“那姐姐你呢?你的武器是什么?”
“我的武器?呵呵,我的武器便是相信大公主。其实在这一点上,三公主跟我算是一致的。”
“云瑶公主是元熙公主的亲妹妹?”
“是,都是先皇后英贞皇后所生。”
“那大公主呢?她喜欢这个妹妹不?”
“她们毕竟是姐妹啊,就像你我一样。亲骨血之间,总有一些说不出道不明的默契。”映雪说罢又嫣然一笑。
映弦却多了另一丝疑问:“你说你的武器是相信大公主,她真的这么厉害?”
“我从小跟大公主一起长大,对她的了解自然比别人多一些。真要我说句公道话,我会说皇上的这些儿女,可没有哪个才智胜得过她。唉,只恨她是个女儿身。何况……”
“何况什么……?”
“何况我在宫里每次遇到危急,公主总能替我化解。如果没有她的保护,我现在是什么样,那就难说了。”
映弦哦了一声,又道:“可是姐姐,你会遇到什么样的危急?难道有人会害你不成?”映雪道:“也不是要死要活这样的事儿。但我一个年轻女子又不是妃嫔,又不是宫女,久居深宫,只因得了皇上的御赐金牌,便能时常出入宫禁。后宫早已流言遍地。别看不少人表面对我还算恭敬,其实嫉妒的、怀疑的、埋怨的、讽刺的声音,从来就没断过。只是凡遇此类,公主每次都会保护我。”她面朝碧湖,眉含黛影,乌丝为长风鼓动,似有一腔无法抒散的心思,筛落眸里的惆怅,同时也惊醒了一段段旧梦蒙茸的往事。
映弦记起司徒沁刚才的“玩笑话”,便明白了十之八九,叹息道:“想不到姐姐在宫中处境是如此尴尬。那你就没想过出宫么?要是出宫嫁了人,不就一了百了了?”
“映弦,我虽不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也懂得知恩图报。大公主如此待我,我又怎能轻易舍她而去?不过老实说,我也真是羡慕你跟着二公主离开了这皇宫。外面的世界自然比这儿逍遥自在多了。”
“外面的世界自然比这儿逍遥自在多了。”映雪此语回响在映弦脑海,眼前顷刻浮现一个个人影:幻时宫前行踪神秘的司徒素、因重病而早夭的郁国第一才子岳青澜、琴技通神却不知被何人毁了容的哑巴楚沙白。对了,还有自称全家被杀而不得不杀人的吴明,如今算是在这西鉴城彻底消失了……
清净湖波光浩渺,湖面渐渐点缀翠羽丹霞。湖畔,杨柳如丝风易乱,似看尽世事绵迁。她不禁自问:这天底下,真有逍遥自在的地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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