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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素见司徒曦欲往探病,便与之告别,返回公主府。故林室里独剩司徒曦,闷坐半晌方起身。掀开寝殿珠帘,望见范琼华欹枕卧榻,双目闭合,似已入睡,身上盖着薄薄一层绣花丝被。他悄然走近,目光垂落又巡回,忽觉榻上陈列的是一具孤寂优美的尸体。心口蓦一抽,踉跄几步,遂转身离去,却听背后传来一声涩哑的呼唤:“殿下。”
放轻了动作,不想还是将她惊醒。他叹了口气,转回身,抬足走至榻边,缓缓坐下,问道:“王妃觉得怎样?”范琼华半倚榻背,颤动墨沉沉的睫毛,答道:“吃了药,舒服一些了。多谢殿下关心。”司徒曦看清她面色惨白,眼下却一片乌青,惊诧道:“王妃……病得不轻。”范琼华摇摇头:“我的病没什么,只不过夜里睡得不安稳罢了。”
司徒曦又是一怔。这几晚他吩咐范琼华早睡,自己却在书房里挑灯夜读,熬到更深才释卷回寝。脑袋一沾枕头便酣睡过去,哪知范琼华睡得安稳不安稳。就连入梦之影,也属于另外一人。此刻见她眉淡眼涩,脸儿消瘦,全无新嫁时的光彩,颇感过意不去,遂道:“既如此,孤就不再熬夜看书了。以后……早点来陪你。”
司徒曦忽现如此温存,范琼华竟难以适应,呆呆凝望夫君。呼吸相闻间,他面含笑意,曾屡次触及的冷漠已溶释无痕,沾满柔情的眉眼俊美之至。她看得一清二楚,心鼓愈响,眼底竟抑不住地涌出泪来。司徒曦便拾巾为其拭泪,柔声问道:“为什么要哭呢?”范琼华哽咽道:“妾……是因为高兴。”司徒曦笑道:“高兴还哭,那伤心时又会怎样?”又像在欣赏艺术品似的端详对方,叹言:“梨花一枝春带雨,也不过如此了。”范琼华痴痴相望,吐出一句:“殿下谬赞。”被司徒曦执住的手掌隐隐起热,又听他说道:“从前孤公事太忙,忽略了王妃,竟致你抱病,实在是孤的错。从今而后,咱们也作那比翼鸟、连理枝。如若再让你难过,你可别轻饶了我。”
他情话绵绵一阵,看见她泪光朦胧的眼犹如两汪圆潭,映出的是一张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脸孔。对方睫毛忽一眨,潭水便浑浊了,人影也消失了,两漩梨涡却挂在了靥上。司徒曦定定神,将脸庞贴近,一口温热的气息吹入范琼华的耳蜗:“王妃须早日康复才是。孤……还指望你赶快生一个小世子呢。”范琼华一颤,苍白的面颊顿时变得通红,一股甜蜜却涌过心田,流向四肢百骸,身子都绵软了,垂首娇嗔:“殿下!”司徒曦便扭正范琼华似欲逃避的身体,稍稍抬起她的下颌,停顿一瞬,毫不迟疑地吻过去。范琼华闭目而就,唇上如被新烙,彼此细切品尝,感受来自夫君的热力,喘息渐促,一行泪水又从眼角滑落。
吻,完毕。司徒曦说道:“你先休息吧。孤还得出去一趟。如果有什么要求,就告诉芊芊。”范琼华点了点头,温顺地躺下,司徒曦为她拉过被单,起身迈步。走到门口又回眸一望,恋恋不舍之意溢出目眶。范琼华探身道:“殿下快去吧。”
司徒曦唤来芊芊,嘱咐完毕便迈出房门。
独自走入幽乔园,顺忘愁溪而行,蓦然俯首,鬼魅般的倒影漂移在清澈溪面。劈影穿林,经几座古秀亭台,登上舒啸阁,夏日碧色流动于眼底。抬头视天,云体妖媚地扭动,光肢投下,蓊郁的花树漾起被阳君抚照的光彩。他倚栏凝思,似乎许久不曾如此欣赏园中景致。南风如歌,一缕缕唱尽温柔,好像儿时母亲的爱抚,又如梦中人含情在笑。
下阁出园,便召来伍亦清,告其欲见纪凌荒之意。伍亦清领会下来,当即设法通知。亏他心念如电行动如风,经过一番安排,司徒曦和纪凌荒三天后的晚上便在城南的一处并不知名的酒楼里见了面。
进入永瑞二十一年,皇帝病痛屡犯,上朝的次数便比去年减少。每旬三次变成了每月五次,又变成了每月三次。金銮宝殿里,司徒曦和纪凌荒两相伫望,目光却一触即移,下朝后亦有意保持距离。毕竟因着从前的关系,稍有不慎,便能授人以柄。今番便衣相会,坐定私厢,朝堂上肃然平淡的神情换成了掩不住的喜悦,教那刺破夜色的灯光一耀,包厢边角俱明。酒水添了一盏又一盏,菜肴夹了一箸又一箸,笑语既倾,衷肠各诉,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因纪凌荒新婚不久,司徒曦询问他婚后生活是否习惯,笑说回退到两年前,怎料得你会成为我姐夫。看来菊园那一场比试,皇姐的剑还真是赠对了。纪凌荒亦称这场婚事也出乎自己的预料,都是皇上隆恩。至于和元熙公主,平日切磋剑术,自己也受益良多。
在两人口中,近日都是红袖添香,鸾凤和鸣,大有风流俊彦抱得美人归的满足适意。酒香长流,道尽缱绻,司徒曦又问起纪凌荒在大都督府的近况,提到三月的阅兵,直夸军士雄壮,大都督府果然训练有素,实为大郁之幸。日后边境烽烟再起,也不必像昔年那样忧心忡忡了。说罢还要敬纪凌荒一盏,感谢他练兵有方。纪凌荒连忙辞让,答说此为本分,殿下何必多礼,我可承受不起。
司徒曦瞥了一眼纪凌荒,放下酒杯喟然一叹,似有无限感慨。被对方追问,方道:“从前孤微服出游时,我俩兄弟相称,哪有这么多规矩。想来那一段日子,也算是孤生平最快乐的时光了。”纪凌荒未料他突然说起出游所历,不知其意,应和了一声。司徒曦又道:“可惜你已不在府中,我如今天天面对的都是那一帮镇日之乎者也的儒生,难有像你这样能推心置腹的。”纪凌荒若有所悟,便道:“殿下说笑了。殿下仁德广播,王府自然英才荟萃。”
一丝嘲意浮起在司徒曦嘴角:“仁德广播?呵呵,父皇和宸妃可不这么认为。在他们眼里,恐怕一个十岁的孩子更有仁德之风。”纪凌荒又道:“殿下何必妄自菲薄?谁都知道采木之事,全靠殿下及时上疏,方才停止,为国家节省数百万两白银。至于端王殿下,毕竟还是年少贪玩,听说上次便是受了宦侍蛊惑,才闹得如此狼狈。”
“怎么,你的意思是,父皇会因此事对晖弟起看法?”
此话入耳,纪凌荒心中最后那一点疑问也便消解了。斟酌一番,乃道:“殿下只要心志不移,做好该做的事,自会赢得皇上信任。至于端王殿下……虽说有宸妃和韩公公的支持,但我想,朝中各位大人也不会任由他们挟宠弄权、染指朝纲的。”
司徒曦听他对宸妃和韩忞出言不逊,心甚慰藉:“不错,就说最近修庙一事,岳丞相揪出了这么多蛀虫。可惜这韩忞神通广大,竟然毫发无损。”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殿下且耐心等待,总有一天皇上会看清真相。”
司徒曦凝望纪凌荒,说了句:“好。但愿如你所言。”
烛光灿灿,晚风徐送,远望窗外,楼台华灯悬掌,笙歌随风流荡,混合仕女的衣香与明月的清辉,造就欢欣良宵。人间万象,一幅幅投来眼底,映进霞杯,饮入心肠。昔日的亲王和侍卫,把酒言欢,青云存胸,河山在怀。
酒过三巡,司徒曦问道:“对了,那个毕昌还有没有找你的麻烦?”纪凌荒停箸道:“毕都督和我已无龃龉,殿下为何这么说?”
“呵呵,阅兵操练,本由你和毕昌负责,结果你却斩了李革力。孤猜若非是毕昌从中作梗,你也不至于如此。”
纪凌荒叹了口气:“不错,谁也不想见血溅当场。可是军中有些人散漫惯了,我也是逼不得已才杀鸡儆猴。”
“嗯,这李革力乃是世袭千户,你这一杀,都督府断事司少不得呈报。不过廉胜总算是顾全大局之人,孤随口一说,他便让断事官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否则,这鞫讯真要纠缠下去,阻碍了演练进程,他又岂能在校场上占尽风光?”
纪凌荒闻言立悟。当日他受审片刻,断事官即定为施行军令,无罪而出,此刻方知晓缘由。便凝重说道:“原来此案是殿下为我拦住,否则还不知是何后果。多谢殿下,且受我一杯。”遂将司徒曦的酒杯斟满。司徒曦也不阻拦,与纪凌荒饮罢,又道:“不过军中诸事,却非你我能完全左右,你日后行事,还要再慎重一些。”
殷殷提醒,出自旧主,携着回忆的温度,令纪凌荒倍加感慨。言谢后又添酌馔,终至杯盘狼藉,玉山倾倒。两人离座而出,并肩步入夜色。一轮白璧当空,月华滑淌,一树一屋被涤得莹洁澈明,地面却暗影重重。司徒曦望月念道:“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须臾,纪凌荒亦念:“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嫦娟。”
两人再次相视,从对方眸中睹见自己坚定的神情。临别之际,纪凌荒向司徒曦行大礼,笃然道:“殿下珍重,凌荒今世幸襄明主,死而无悔。”司徒曦颔首微笑,满眼确凿的信任,转身而去,渐渐步出纪凌荒的视线。在脑海里长留下印迹的,却是他孤清的背影,飘逸的衣带,映月拂动,声韵悠远。头顶一条槐枝,结满椭圆小叶,凌风细细簌簌地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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