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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发现十八停运气法门,比起杨老头传授的吐纳之法,可以在更大程度上,帮他与这些“冻人心脾,洗涮魂魄”的剑气相抗衡,不过还是很辛苦难熬。
这种很熟悉的痛感,反而让陈平安感到心安。
第二天,陈平安去灵芝斋购买了这两件东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有任何意外。
唯一的意外,是钱货两清后,灵芝斋额外送了一枚羊脂美玉小件,上面雕刻着白牛衔灵芝。
灵芝斋的人说今天是一位掌教祖师爷的诞辰,灵芝斋每逢佳辰,都会给一些花钱足够多的贵客,赠送一件小礼物。只是这件小礼物是后天灵器之中最便宜的,属于富贵门庭的案头清供,让人随手把玩而已。
陈平安也发现今天的客人明显比昨天更多,某些在长辈护送下离开灵芝斋的孩子,手中确实有类似白玉灵芝如意的把件,心中便释然了。
陈平安回到鹳雀客栈。夜幕沉沉,在陈平安走桩的休息间隙,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他转头望去,轻声问道:“谁?”
门外有男人以剑气长城的方言笑道:“拴马桩上看门的那个,宁丫头要我给你捎个口信,顺便给你带一样东西。”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上前开门,然后悄无声息地后退数步。
好在的确是那位抱剑汉子,容貌可以掩饰,但是那份剑气的独有意味,作不得假。
男人这次前来,没有捧剑,他看到陈平安的疑惑眼神,笑道:“既然职责是看门,总得留点东西在那边,所以人来了,剑放在了拴马桩上边。”男人是直爽性子,他丢给陈平安一只比拳头略大的小包裹,“宁丫头送你的。你可以在倒悬山稍等一段时间。你不是有两根金色蛟须吗?我可以找人帮你制成一根不错的缚妖索。你要是不愿意等,我就省去一桩人情了。”男人自顾自坐在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再就是宁丫头找人问过了,那件金色法袍挺值钱的,是一件品秩极高的法袍,寻常的陆地神仙也难求。它名为‘金醴’,是一位龙虎山天师府贵人的珍稀遗物。他与家族决裂之后,与世隔绝,仙逝于孤悬海外的南方岛屿,金醴被散修侥幸获得,最后被蛟龙沟的那头老蛟强取豪夺。你穿在身上,肯定会合身的,毕竟是实打实的法袍,大小宽窄,能够因人而异。拿出来吧,我帮你施展一点小术法,金灿灿的,太扎眼。”
陈平安这次没有任何犹豫,直接从方寸物拿出了金色长袍。抱剑汉子打了个响指,然后粗略地向陈平安解释了一下。男人所施展的障眼法,与魏檗给陈平安的养剑葫芦所施的障眼法差不多,依旧是地仙以下的练气士看不出端倪。当然如果遇上生死之战,法袍会自然而然地庇护陈平安,谁也不是傻子,肯定会发现蛛丝马迹。
男人离开的时候,拿走了那两根金色蛟龙长须。
陈平安关上门,轻轻打开那个棉布小包裹,里头是一块长条形的斩龙台,大小与手掌相当,关键是上边正反两面都刻了字:天真,宁姚。
这自然是唯有大剑仙才能造就的大手笔,多半是宁姚爹娘精心打造的,作为礼物送给小时候的女儿。
宁姚长大之后,有一天,她遇上了喜欢的少年,便送给了心爱的少年。
陈平安就在鹳雀客栈安静等待,离开了剑气长城那处无法之地,打拳又变得轻松起来,他不知不觉就打完了最后八千拳。
这一天,陈平安停下最后一次拳桩,默默坐在桌旁,掏出一枚翠绿可爱的小竹简。这枚竹简跟其他竹简不一样,没有刻上隽永优美的词章,而是陈平安用作计数的小道具,何时十万拳,何时二十万拳,何时五十万拳,上边都记得一清二楚。
陈平安伸出手指,细细摩挲着上边的一道道刻痕。有一些是一千拳甚至是数百拳的计数刻痕,那些时候,往往是陈平安心情最为烦躁的时期,比如在那座破败古寺与齐先生分别之后,比如桂花岛那场浩劫之后,等等,总之,心不静时的练拳,哪怕出拳走桩再多,陈平安都不会将其计入一百万拳之列。
就这样,一百万拳了。
平平淡淡,四境还是四境,陈平安还是陈平安。
陈平安收起那片竹简,这位老伙计就算解甲归田了。他拣选出一片崭新的青神山竹简,打算下一个百万拳,就刻在它上边。
窗外的阳光溜进了屋子,像一群不爱说笑的稚童,玩累了后,它们便懒洋洋趴在桌上、地上、少年的肩头。陈平安安安静静坐在原地,什么都不去想,或者想了些什么却不用记住,也挺好的。
一阵熟悉的敲门声响起,陈平安立即回过神,这次他没有问是谁。有关那名抱剑汉子的一切,陈平安都记得很清楚,说话腔调,面容神色,剑意气概,哪怕是敲门声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陈平安都没有放过。出门在外,小心驶得万年船,这份谨慎的重要性,一点都不比拳法低。
陈平安起身开门,果然是那位喜欢打瞌睡的剑仙。他进了屋子,将一根细软的金色绳索放在桌上,笑道:“以老蛟长须制成的缚妖索,是名副其实的法宝了。我找了倒悬山一位道家符箓派的世外高人,他截留了两段拇指长短的蛟须,象征性作为报酬,事实上他制造此索所耗费的天材地宝,肯定比这点损失要多出许多,光是从一份青词奏章上小心剥落的三朵云纹,就不比这两截蛟须差。之所以说这些,不是跟你邀功,有一说一罢了,归根结底,还是宁丫头的面子。”
陈平安一直没有落座,拱手抱拳道:“多谢剑仙前辈。”
抱剑汉子摆摆手,指了指金色的缚妖索:“粗略炼化之后,心意所至,中五境妖族都难逃束缚,只不过面对金丹、元婴两境,这根绳子支撑不了多久。缚妖索之所以流传天下,尤其是品相高的缚妖索最被云游四方的练气士钟爱,就在于它与龙王篓差不多,一招克敌,属于‘一招鲜,吃遍天下’的上等法宝。”
汉子突然发现陈平安脸色古怪,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汗颜道:“我不知如何炼化法宝。”
汉子气笑道:“陈平安,你是在说笑话,还是觉得我好糊弄?你那只养剑葫芦里的两把飞剑,若非炼化圆满……”汉子不愧是剑气长城屈指可数的剑仙,脸色凝重起来,看了一眼陈平安腰间的养剑葫芦,点点头,不再计较此事,更没有刨根问底,直截了当道,“那我传你一道炼化法宝的通俗口诀,放心,不用承我的情,这门口诀在剑气长城那边是烂大街的货色,你就当是买一送一。以此诀炼化器物,好处是上手容易,坏处就是以此口诀炼化的缚妖索,一旦被地仙强行掳走,很容易削去你布置的禁制,成了别人的囊中之物。”汉子笑道:“所以,以后遇上浩然天下的高强妖族,能跑就跑,干脆就不要拿出此物,别想着靠它退敌,免得当了送宝童子。好了,我不能多待,我以心声传授你口诀和一些注意事项,如果一遍记不住,我可以多说两遍。”
陈平安点点头,心湖之上涟漪微漾,剑仙的醇厚嗓音在心头缓缓响起,陈平安默默记下。
男子问道:“记住了几成?”
陈平安老老实实道:“都记下了,但是恳请剑仙前辈复述一遍。”
男子笑道:“你小子倒是个不客气的。”
男子倒是没觉得丝毫麻烦,反而对陈平安的这种直爽有些欣赏,便再说了一遍口诀,比起第一次,还多讲了点他自己的心得,这些心得自然是高屋建瓴的见解。陈平安当下肯定体悟不出,只能死记硬背。
男子不是拖泥带水的人,说完了口诀,便起身离去,他走出屋子之前,对陈平安说道:“宁丫头这一代人,资质实在太好,好到了让所有老头子做梦都能笑开花的地步。而且不是三五个人,是多达三十余人,所以那座天下肯定不会坐以待毙。赢了我的那个年轻大妖,名头很大,但他未必就是百年之内妖族最强的天才。这几百年来妖族一场场攻势过后,我发现有一点很奇怪,那就是妖族那些稍稍逊色于宁丫头的修道天才,好像一个个都躲了起来,这很不合理。所以我有些担忧,总觉得蛮荒天下在谋划着什么大事,十三之战,不过是序幕罢了。”见陈平安听得认真,男子自嘲道:“跟你说这些,似乎没什么用。你听过就算了。”
陈平安执意要把这位前辈剑仙送到鹳雀客栈的门口。到了客栈外边的巷子,剑仙无奈道:“刚说过你不客气,现在就客气上了,那我也就不客气了。”剑仙化作一道虹光拔地而起,去往孤峰山脚,磅礴无匹的剑气瞬间远去。
陈平安有些头疼。客栈那边,几个客人面面相觑,年轻掌柜站在柜台后边,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嘴角带着笑意。自家客栈的客人来历非凡,肯定不是坏事嘛,蓬荜生辉,能长脸的。
陈平安走回客栈的时候,那几位在倒悬山算不得出众的山上神仙,哪怕客栈大堂足够宽敞,仍是下意识地主动为陈平安让出道路。陈平安只好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回到了屋子,开始凭借那位剑仙传授的口诀炼化缚妖索。和画符一样,他依旧无法长久驾驭这件上品法宝,一切只在纯粹武夫那口真气的“一鼓作气”。
气长则力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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