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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子时,天上满是黑沉沉的乌云,不见月光,也不见星星。这本该是万籁俱寂的时节,此时此刻却是喊杀震天,黑影憧憧。城头上亮着无数火炬,而城头下方亦是点着无数气死风灯,虽还未必能够将这战场照亮得犹如白昼,但足够交战双方看清楚彼此的面目。
按照率兵从滏阳来援的安守忠的意思,与其大造声势,还不如半夜偷袭,一鼓作气打下这座真定孤城,可对于他这种简单的想法,围攻这里已经整整一个多月的蔡希德却不同意。此时此刻,他和安守忠并肩站在居中帅旗之下,遥指城头那鏖战的一幕,轻轻叹了一口气。
“现在,安将军知道我的话是什么意思了?这样摆明了旗鼓用兵力强压,又是夜战,可真定城头却仍是坚持到了现在不落颓势,由此可见,城中那些兵马不说有多骁勇,可若要比坚韧,他们实在是无可挑剔!”
安守忠这次放下邺郡安阳城不管,从滏阳发兵,悄然通过三郡,和蔡希德合兵一处,就是希望用最快的时间打下真定。所以,此刻听到蔡希德如此称赞敌人,他不禁皱了皱眉。蔡希德知道他想说什么,当即嘿然笑道:“你以为我不曾试过半夜偷袭?你知不知道围城这四十三天,我偷袭过多少次?整整十四次!每次领兵的全都给我信誓()旦旦拍着胸脯说定然夺城,可结果全都被人狼狈赶了下来。若非因为城中招募的团练兵太弱,我这里远不止六千人的损失。”
整整六千人,折损在这座真定城的叛军已经有整整六千人,而伤者还更多!在如今唐军进逼的时刻,这些战死的骁勇简直是能让人心痛到滴血!可常山不下,那些如今复又回到他们手中的州郡就还有可能复叛,更会影响大军来去调动!只要拔掉真定这颗钉子,河北各州郡就能很快连成一线,即便是此前一直没能奈何得了的德州平原郡也不在话下。
安守忠从前和蔡希德并不是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也有些小龃龉,可如今既是打算同心协力打下真定,从而将河北连成一片,他自然不会去怀疑蔡希德夸大其词。然而,他还是少不得提醒道:“史思明既然已经回到幽州坐镇了,为何他不发兵?安北那支兵马虽说占了居庸关,但兵力不过区区两万,幽州城易守难攻,他莫非是坐山观虎斗?”
“小声些,你别忘了我这里的兵马之中,大多数都是史思明的部属。”蔡希德连忙提醒了一句,可对于安守忠说的话,他也不是没有过嘀咕,只是如今更重要的不是质疑史思明,因此他只能摇摇头道,“居庸关的两万兵马还在其次,平卢之乱方才是大患。再说,幽州城新军居多,抽调不及。总之,真定这颗钉子一定要拔掉。三天之内打下这里,我再看情况和你一道往援邺郡。不管陛下到底是死是活,我们先得把河北这块地盘保住再谈其他!”
历史上的安史之乱,叛军之中内乱不断,安禄山父子和史思明父子先后自相残杀,其他将领更是时而投降时而叛乱,本该是大唐各个击破的大好时机,可之所以闹得旷日持久,一则是因为朝中天子没有足够的能力,对领兵大将又疑忌重重,动辄派宦官监军,贻误战机,让本该打赢的仗变成败仗,甚至于冤杀来瑱,逼反仆固怀恩,让李光弼郁郁而终,解郭子仪兵权……可结果就是大唐元气尽丧,一个个藩镇林立在大唐南北,整个天下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而现如今,大唐西域仍然可以自顾自,河陇仍在,漠北没有新的势力崛起,只动用朔方、河东、安北三路兵马平叛,全都听从杜士仪指挥,李隆基虽然依旧坐在帝位上,却因为威望人心尽失,暂时被杜士仪的一系列手段给架空了,也就防止了用兵上出现掣肘的情况。可这样的情况也同时造成失去了安禄山的叛军之中也出现了变化原本山头林立的叛军不得不抛开从前的矛盾,先行共御外敌。尽管据说杜士仪竟然愿意招降崔乾佑田乾真孙孝哲,可从蔡希德到安守忠的本意来说,他们更希望的是能够保住河北,再来和大唐天子,又或者是杜士仪谈条件。
否则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正因为如此,当一夜过去,旭日东升之际,真定城头城下死伤遍野,可即便如此,仆固玚仍旧没办法生出一丝一毫的轻松来。从前虽也有夜袭,可往往敌军只是战上半夜便退下,清晨也不会立刻接着重组攻势。可现在就只听战鼓声声,喊杀阵阵,叛军竟然又重新组织了一波生力军,仿佛下一刻就要再次往城头强攻而来。这些天攻城战中,他曾经几度组织死士,毁去了蔡希德用来冲撞城门的三辆冲车,可眼下敌军之中赫然又已经推出来一辆!
可现在,他还能够亲自率军出城迎击吗?而且,他如果把最骁勇的战士都带走了,却又没能活着回来,城头上那些临时招募而来的团练兵们,是否经得起这一波高似一波,仿佛永无止境的攻城狂潮?
颜杲卿和袁履谦只是轮换着每人睡了一小会儿,可在那响彻天际的喊杀声中,他们囫囵睡着的时刻甚至不到一个时辰。可相较于这生理上的疲惫,更加难熬的是精神上的疲惫,此时此刻仆固玚的犹豫,他们也全都看了出来,两人对视一眼之后,便默契地下了死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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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固将军。”
仆固玚扭头看了颜杲卿和袁履谦一眼,强挤出一丝笑容道:“你们不用慌,只要我仆固玚还有一口气在,定然保常山真定不失!”
“还请仆固将军如同从前一样,先着重去对付那辆冲车。要知道,真定城被围攻这么久,城门早已不堪重负,绝对经不起冲车几击。”见仆固玚面色一变,颜杲卿上前两步,又深深一揖,起身后就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仆固将军亲自出击吧,把能带的人都带上,等到毁了冲车……就突围去井陉关!”
仆固玚登时眉头倒竖。可还不等他反对,袁履谦便接着颜杲卿的话茬低声说道:“我等会继续奋力驻守真定,希望仆固将军能够带来援兵。”
“你们明明知道,如若能有援兵,真定就不会被困这许多天。我敢担保,河东偏师之所以在井陉关不前,定然不止是蔡希德兵屯井陉,一度击败河东兵马,而是史思明也必定兵逼飞狐,有西入河东之意,这才让河东兵马不敢妄动!毕竟,程千里这个节度使来得侥幸,只怕还有很多人不服,兼且杜大帅如今情形不明,河东那边自然只能先看情势!”
仆固玚一口气说到这里,见颜杲卿和袁履谦相视一笑,竟仿佛是豁出去了,他突然咬咬牙道:“你二人不妨入我军中,一同杀出去!”
“我是常山太守,也是因为我方才把真定军民卷入这场大战之中,如若我就此抽身一走,叛军真的报复屠城,我就算苟且偷生,又怎么有颜面再见人?生为太守,死则殉城,不过一死罢了,又有何惧?”颜杲卿的声音虽然低,可却仿佛字字泣血。见袁履谦露出了赞同的表情,他方才又轻声补充道,“仆固将军,我二人曾经说过,能得与你们仆固部勇士并肩奋战于常山,方才见识了真正的好男儿,不失为平生一大幸事,还请……珍重!”
仆固玚不由自主地被颜杲卿紧紧握住了手,等到袁履谦也将手如此握了上来,他活了这二十多年,素来是流汗流血从不流泪的性子,竟只觉得鼻子酸涩,心中伤痛,声音也不知不觉哽咽了下来。
“你们两个……两个冥顽不灵的愚蠢家伙!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听夫人的建议回援真定!”
见仆固玚猛地抽回手,头也不回地就此下了城墙去,颜杲卿怔怔地看着沾满了汗水血水的手,这才明白仆固玚能够回援常山,是因为王容的缘故。想到这一个多月来的殚精竭虑,想到这一个多月来的浴血奋战,他看到有人从身旁抬了一具尸体经过,那仆固部老卒竟是至死都紧捏着手中的钢刀,他突然出声喝止了人,随即缓缓走上前去,盯着那遍体鳞伤的遗体看了好一会儿,最后伸手覆在那仍然圆瞪的双目上。
足足过了好一会儿,颜杲卿才挪开了手,也不知道是因为他用了些力气,还是手上的热度,那死不瞑目的老卒终于合上了眼睛,而手中的刀却仍然紧握着。他弯下腰,一根一根掰开了那手指头,随即把那把糊满了鲜血的刀握在自己手中,这才声音低沉地说道:“厚葬之后,和从前一样,在太守府供灵牌。”
之前他也想要在城头和军民一起奋战,却被仆固玚半嘲笑半强硬地硬是赶去城楼督战,可现在,那护佑真定一月不失的仆固铁军就要出城突围了,他这个太守怎么还能躲在众人背后?他也学过骑射,他也学过刀剑,纵使只能杀一两个叛军,他也要在这城头坚持到最后!
颜氏乃孔圣人七十二贤苗裔,没有屈膝降逆贼的不肖子孙!
就在颜杲卿紧抿嘴唇下定决心之际,他的身旁也多了另外一个手握宝剑的人。他侧头向对方看去,却见袁履谦亦是面色沉毅从容。
“我二人便并肩奋战这最后一场,全了这多年情义,也全了我们这忠义!”♂手^机^用户登陆zhuaji.com更好的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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