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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作品集(全二十一册)(..)”!
三十
人肉不是为鞭子预备着的。谁都不高兴挨打。不过,刚强的人明知苦痛而不怕打,所以能在皮鞭下为正义咬上牙。与这种人恰恰相反的是:还没有看见鞭子已想到自己的屁股的人,他们望到拿着鞭子的人就老远的跪下求饶。蓝东阳便是这样的人。
当他和瑞丰吵嘴的时候,他万也没想到瑞丰会真动手打他。他最怕打架。因为怕打架,所以他的“批评”才永远是偷偷摸摸的咒骂他所嫉妒的人,而不敢堂堂正正的骂阵。因为怕打架,他才以为政府的抗日是不智慧,而他自己是最聪明——老远的就向日本人下跪了!
因为他的身体虚弱,所以瑞丰的一拳把他打闭住了气。不大一会儿,他就苏醒过来。喝了口水,他便跑了出去,唯恐瑞丰再打他。
在北平住得相当的久,他晓得北平人不打架。可是,瑞丰居然敢动手!“嗯!这家伙必定有什么来历!”他坐在一家小茶馆里这么推断。他想回学校,去给那有来历敢打他的人道歉。不,不能道歉!一道歉,他就失去了往日在学校的威风,而被大家看穿他的蛮不讲理原来因为欠打。他想明白:一个人必须教日本人知道自己怕打,而绝对不能教中国人知道。他必须极怕日本人,而对中国人发威。
可是,瑞丰不敢再来了!这使他肆意的在校内给瑞丰播放丑事。他说瑞丰骗了他的钱,挨了他的打,没脸再来作事。大家只好相信他的话,因为瑞丰既不敢露面,即使东阳是瞎吹也死无对证。他的脸,这两天,扯动的特别的厉害。他得意。除了写成好几十段,每段一二十字或三四十字,他自称为散文诗的东西,他还想写一部小说,给日本人看。内容还没想好,但是已想出个很漂亮的书名——五色旗的复活。他觉得精力充沛,见到街上的野狗他都扯一扯脸,示威;见到小猫,他甚至于还加上一声“噗!”
瑞丰既然是畏罪而逃,东阳倒要认真的收拾收拾他了。东阳想去告密。但是,他打听出来,告密并得不到赏金。不上算!反之,倒还是向瑞丰敲俩钱也许更妥当。可是,万一瑞丰着了急而又动打呢?也不妥!
他想去和冠晓荷商议商议。对冠晓荷,他没法不佩服;冠晓荷知道的事太多了。有朝一日,他想,他必定和日本人发生更密切的关系,他也就需要更多的知识,和冠晓荷一样多的知识,好在吃喝玩乐之中取得日本人的欢心。即使作不到这一步,他也还应该为写文章而和冠先生多有来往;假若他也像冠先生那样对吃酒吸烟都能说出那么一大套经验与道理,他不就可以一点不感困难而像水一般的流出文章来么。
另一方面,冠家的女人也是一种引诱的力量,他盼望能因常去闲谈而得到某种的收获。
他又到了冠家。大赤包的退还他四十元钱,使他惊异,兴奋,感激。他没法不表示一点谢意,所以出去给招弟们买来半斤花生米。
他不敢再打牌。甘心作奴隶的人是不会豪放的;敢一掷千金的人必不肯由敌人手下乞求一块昭和糖吃。他想和晓荷商议商议,怎样给祁家报告。可是,坐了好久,他始终没敢提出那回事。他怕冠家抢了他的秘密去!他佩服冠晓荷,也就更嫉妒冠晓荷。他的妒心使他不能和任何人合作。也正因为这个,他的心中才没有亲疏之分;他没有中国朋友,也不认日本人作敌人。
他把秘密原封的带了回来,而想等个最好的机会再卖出去。
庆祝太原陷落的游行与大会使他非常的满意,因为参加的人数既比上次保定陷落的庆祝会多了许多,而且节目也比上次热闹。但是,美中不足,日本人不很满意那天在中山公园表演的旧剧。戏目没有排得好。当他和他的朋友们商议戏目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的戏剧知识够分得清《连环计》与《连环套》是不是一出戏的。他们这一群都是在北平住过几年,知道京戏好而不会听,知道北平有酸豆汁与烤羊肉而不敢去吃喝的,而自居为“北平通”的人。他们用压力把名角名票都传了来,而不晓得“点”什么戏。最使他们失败的是点少了“粉戏”。日本上司希望看淫荡的东西,而他们没能照样的供给。好多的粉戏已经禁演了二三十年,他们连戏名都说不上来,也不晓得哪个角色会演。
蓝东阳想,假若他们之中有一个冠晓荷,他们必不至于这样受窘。他们晓得怎么去迎合,而不晓得用什么去迎合;晓荷知道。
他又去看冠先生。他没有意思把冠先生拉进新民会去,他怕冠先生会把他压下去。他只想多和冠先生谈谈,从谈话中不知不觉的他可以增加知识。
冠家门口围着一圈儿小孩子,两个老花子正往门垛上贴大红的喜报,一边儿贴一边儿高声的喊:“贵府老爷高升喽!报喜来喽!”
大赤包的所长公布了。为讨太太的喜欢,冠晓荷偷偷的写了两张喜报,教李四爷给找来两名花子,到门前来报喜。当他在高等小学毕业的时候,还有人来在门前贴喜报,唱喜歌。入了民国,这规矩渐渐的在北平死去。冠晓荷今天决定使它复活!叫花子讨了三次赏,冠晓荷赏了三次,每次都赏的很少,以便使叫花子再讨,而多在门前吵嚷一会儿。当蓝东阳来到的时候,叫花子已讨到第四次赏,而冠先生手中虽已攥好了二毛钱,可是还不肯出来,为是教他们再多喊两声。他希望全胡同的人都来围在他的门外。可是,他看明白,门外只有一群小孩子,最大的不过是程长顺。
他的报子写得好。大赤包被委为妓女检查所的所长,冠先生不愿把妓女的字样贴在大门外。可是,他不晓得转文说,妓女应该是什么。琢磨了半天,他看清楚“妓”字的半边是“支”字,由“支”他想到了“织”;于是,他含着笑开始写:“贵府冠夫人荣升织女检查所所长……”
东阳歪着脸看了半天,想不出织女是干什么的。他毫不客气的问程长顺:“织女是干什么的?”
长顺儿是由外婆养大的,所以向来很老实。可是,看这个眉眼乱扯的人说话这样不客气,他想自己也不该老实的过火了。囔着鼻子,他回答:“牛郎的老婆!”
东阳恍然大悟:“
!管女戏子的!牛郎织女天河配,不是一出戏吗?”这样猜悟出来,他就更后悔不早来请教关于唱戏的事;同时,他打定了主意:假若冠先生肯入新民会的话,他应当代为活动。冠宅门外刚贴好的红报子使他这样改变以前的主张。刚才,他还想只从冠先生的谈话中得到一些知识,而不把他拉进“会”里去;现在,他看明白,他应当诚意的和冠家合作,因为冠家并不只是有两个钱而毫无势力的——看那张红报子,连太太都作所长!他警告自己这回不要再太嫉妒了,没看见官与官永远应当拜盟兄弟与联姻吗?
冠先生两臂像赶鸡似的抡动着,口中叱呼着:“走!走!把我的耳朵都吵聋了!”而后,把已握热的二毛钱扔在地上:“绝不再添!听见了吧?”说完,把眼睛看到别处去,教花子们晓得这是最后的一次添钱。
花子们拾起二毛钱,嘟嘟囔囔的走开。
冠晓荷一眼看到了蓝东阳,马上将手拱起来。
蓝东阳没见过世面,不大懂得礼节。他的处世的诀窍一向是得力于“无礼”——北平人的礼太多,一见到个毫不讲礼的便害了怕,而诸事退让。
冠先生决定不让东阳忘了礼。他拱起手来,先说出:“不敢当!不敢当!”
东阳还没想起“恭喜!恭喜!”而只把手也拱起来。冠先生已经满意,连声的说:“请!请!请!”
二人刚走到院里,就听见使东阳和窗纸一齐颤动的一声响。晓荷忙说:“太太咳嗽呢!太太作了所长,咳嗽自然得猛一些!”
大赤包坐在堂屋的正当中,声震屋瓦的咳嗽,谈笑,连呼吸的声音也好像经由扩音机出来的。见东阳进来,她并没有起立,而只极吝啬的点了一下头,而后把擦着有半斤白粉的手向椅子那边一摆,请客人坐下。她的气派之大已使女儿不敢叫妈,丈夫不敢叫太太,而都须叫所长。见东阳坐下,她把嗓子不知怎么调动的,像有点懒得出声,又像非常有权威,似乎有点痰,而声音又那么沉重有劲的叫:“来呀!倒茶!”
东阳,可怜的,只会作几句似通不通的文句的蓝东阳,向来没见过有这样气派的妇人,几乎不知如何是好了!她已不止是前两天的她,而是她与所长之“和”了!他不知说什么好,所以没说出话来。他心中有点后悔——自己入了新民会的时候,为什么不这样抖一抖威风呢?从一个意义来说,作官不是也为抖威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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