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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确实走错地方了。虽然歌厅的营业高潮还未到来,但偶尔飘来的丝丝缕缕歌声,都是那些滥俗怪诞的流行歌曲。流行歌曲有两类最走红,一种是声嘶力竭地如排泄不畅地沙哑着嗓子吼,一种是嗲声嗲气地软着舌头跟蚊子一样地哼哼。这样的歌声在我听来就是人间的噪音。最后在一家名为&ldo;星星&rdo;的歌厅,总算听到一首三十年代的老歌《陋巷之春》,才让我获得了某种慰藉。唱它的是一个二十上下的女孩,虽然她模仿周璇的那种清纯甜美有些夸张,但那旋律本身的美好却像一条奔涌而来的清流一般,难以抵挡。我很喜欢它的歌词:
人间有天堂,天堂在陋巷。春光无偏私,布满了温暖网。树上有小鸟,小鸟在歌唱。唱出赞美诗,赞美青春浩荡。
邻家有少女,当窗晒衣裳,喜气上眉梢,不久要做新娘。春色在陋巷,春天的花朵处处香。我们要鼓掌,欢迎这好春光。
我坐下来,在光怪陆离的灯影下要了一杯奶茶,听完了这首歌。之后,又回到月树街。
月树街上的行人多了,黄昏已近,人们都在归家,街市比先前嘈杂了。我到一家面馆要了碗炸酱面,吃过后又进了一家茶馆,喝了杯绿茶。茶杯油渍渍的,让人觉得店主是开肉食店的而不是开茶馆的。等我再回到月树街时,天色已昏,歌厅的霓虹灯开始闪烁了,流动的商贩也出现了,他们卖的货色品种繁杂,有卖烧饼和牛肉的,也有卖棉花糖、头饰、背心短裤、果品以及二手手机和盗版书籍的。我买了一摞烧饼,一块酱牛肉,又到一家超市买了一瓶二锅头,朝回阳巷走去。我还想在这样的日落时分聆听几首民歌,再沾染一身雪花的清芬之气。
快到画店的时候,我见与它相邻的寿衣店走出来两个臂戴黑纱的人,他们抬出一只大花圈。那些紫白红黄的花朵被晚风吹得簌簌响,使我想起魔术师的葬礼。也有很多人送了花圈给他,可我知道他最不喜欢纸花了,我差人将他灵堂所有的花圈都清理出去。我知道有我为他守灵就足够了,我是他唯一的花朵,而他是这花朵唯一的观赏者。
我推开画店的门,见陈绍纯正坐在西窗下打盹,柜台上空空荡荡的,看来他已画完了荷花。店里光线虚弱,可他没有开灯。从他蹙眉的举止中,可看出他知道有人进来了,可他并未抬头,仍旧眯着眼。我轻轻走过去,将酒菜摆在他脚畔,说,该吃晚饭了。
他睁开眼,微微抬了抬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酒菜,叹了一口气,说,你就真想听我唱的那些悲曲?我点了点头。他再次沉重地叹了口气,说,你搜集这样的民歌,是没有出头之日的,谁听这样的民歌啊。
陈绍纯启开酒,唤我坐在他对面的小方凳上,直接对着瓶嘴饮起酒来。他对我说,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历过一次死亡,有一天他被一挂受惊的马车掠倒,送到医院后,昏迷了二十多天。他说自己苏醒后,耳畔萦绕的就是凄婉的歌声,那种歌声特别容易催发人的泪水,从此之后,他就痴迷于这种旋律。那时他是一名中学语文老师,寒暑假一到,他就去乡村搜集民歌,整理了很多,还投过稿,但是没有一首能够发表。因为那词和曲洋溢的气息都太悲凉了。陈绍纯有一个朋友在文化馆工作,他曾把民歌拿给他看,他大加赞赏。两个人聚会时,常常悄悄吟唱那些民歌。文革中,这位朋友揭发了他,说陈绍纯专唱资产阶级的伤感小调,对社会主义充满了悲观情绪,陈绍纯开始了挨批生涯。他被打折过腿和肋骨,他们还把他整理的民歌撕成碎屑,勒令他吃下去,让这颓废的资产阶级的东西变成屎。他就得像一头忍辱负重的牛一样,把那些纸屑当糙料一样嚼掉。陈绍纯说很奇怪,以前他并不能记住所有的旋律,可它们消亡在他体内后,他却奇迹般地恢复了对民歌的记忆,那些歌在他心底生根发芽、郁郁葱葱,他的内心有如埋藏着一片芳糙地,他常在心底歌唱着。只是那些歌词就像蝴蝶蜕下的羽翼一样,再也寻觅不到了,所以他的歌是没有词的。而那样的词在那个年代,就像插在围墙顶端的碎玻璃屏障一样,虽然阳光把它们照得五彩斑斓的,但你如果真想贴近它,跨越它,就会被扎得遍体鳞伤。
陈绍纯说如果没有这些歌,他恐怕就熬不到今天了。文革结束后,他又回到学校当教师去了,退休后,就开了深井画店。他之所以开画店,就是为了唱歌方便。家人不允许他在家唱,有一回他唱歌,家里的花猫跟着流泪。还有一回他唱歌,小孙子正在喝奶,他撇下奶瓶,从那以后就不碰牛奶了,他只得在外面唱歌。
天色越来越暗了,陈绍纯的面容在我面前已经模糊了。他对我说,在乌塘,最爱听他歌的就是蒋百嫂。蒋百失踪后,蒋百嫂特别爱听他的歌声。她从不进店里听,而是像狗一样蹲伏在画店外,贴着门fèng听。她来听歌,都是在晚上酒醉之后。有两回他夜晚唱完了推门,想出去看看月亮,结果发现蒋百嫂依偎在水泥台阶前流泪。
陈绍纯的歌声就是在谈话间突然响起来的。他的歌声一起来,我觉得画店仿佛升起了一轮月亮,刹那间充满了光明。那温柔的悲凉之音如投射到晚秋水面上的月光,丝丝缕缕都洋溢着深情。在这苍凉而又青春的旋律中,我看见了我的魔术师,他倚门而立,像一棵树,悄然望着我。没有巫师作法,可我却在歌声中牵住了他的手,这让我热泪盈眶。
我回到旅店时,天已经很黑很黑了。周二和周二嫂在吵嘴,原来周二嫂用驴车带回了一个瘸腿人,此人是个农民,他老婆进城打工,一去两年,音信皆无。他去寻,发现老婆已跟一家餐馆的大厨厮混上了,他跟大厨格斗,被打折了一条腿。他没钱医治腿,又没钱乘车,就一路拄着拐回他的老家去。周二嫂在站前广场遇见了这个衣衫褴褛、神情憔悴的人。她就把他扶上驴车,想让他来旅店睡宿好觉,喝碗热汤。不料周二对她的义举大为不满,说这个人病得快成灰了,万一死在店里,他的家人找来讹上我们,岂不是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周二嫂觉得委屈,她说周二,我领回的要是个女人,你就不这么吹胡子瞪眼睛的了。周二气急了,他跺着脚说,你就是领回个天仙,我也只和你睡!
我回到房间,洗了把脸,关了灯,躺在床上。我的枕畔放着一个电动剃须刀盒,这是魔术师的。他在时,我常常在清晨睡意蒙?时,听到他刮胡子的声音。那声音很像一个农民在开着收割机收割他的麦子。他永别我后,我将他遗落在枕畔的几根头发拾捡起来,珍藏在他变魔术用的手帕中。而这个剃须刀槽盖中,还存着他没来得及清理的被碾成了齑粉的胡须。我觉得那里仍然流淌着他的血液,所以也把它珍藏起来。我带着它出来,就是想让它跟我一起完成三山湖的旅行。对我而言,它就是一个月光宝盒。我抚摩着它,想着第二天仍然可以到深井画店倾听陈绍纯的歌声,便有一种伤感的幸福弥漫在周身。然而就在那个夜晚,陈绍纯永别了这世界沉沉的暗夜,他把那些歌儿也无声无息地带走了。
第五章沉默的冰山
我是在凌晨跟周二寻找瘸腿人时,得知陈绍纯的死讯的。
周二如以往一样早起,套上驴来拉磨。他正往磨眼中填泡好的黄豆的时候,为客人烧洗脸水的周二嫂慌慌张张地闯进磨房,对周二说,不好了,那个腿坏了的人不见了!住店的大都是周二嫂的老客人,譬如运煤的司机,拉脚的小贩或是收购药材的商人,周二嫂就把大家都吆喝起来,帮助她寻找那个失踪的人。
周二嫂带着一行人朝西南方向寻找,而我和周二则奔向东北方向。天虽然亮了,但不是那种透彻的亮,街巷中几乎不见行人,它们灰暗、陈旧得像一堆烂布条。空气比白天要清慡一些。周二边寻找边和我嘟囔,说周二嫂就是这么个爱管闲事的女人,她要做的事,你若是不依,她倒不和你频繁地吵闹,她治理周二的办法就是在每日的餐桌上只摆上两碟咸菜和一盘馒头。周二在集市混了一天,最惦记的就是晚餐的烧酒和可口小菜,所以他轻易不敢拗着周二嫂行事。他说如果找不回那个人,周二嫂肯定会把酱缸中长了白醭的咸菜捞出来对付他。我宽慰周二,一个拄着拐的病人,他又能跑多远呢?谅他是不会出城的。
然而这个人确实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凡是他能去的地方,比如公交车站、火车站、桥洞、居民区的自行车棚、垃圾箱、公园甚至公厕,我们都找过了。我对周二说,也许周二嫂他们已找回他了,正喝着热汤呢,于是就折回旅店。岂料周二嫂一行也是失望而归,这一大早晨撒出去的两片网均一无所获,周二嫂泪眼朦胧的。她责备周二,一定是昨晚她和丈夫吵嘴的话被那人听到了,他一想到男主人不欢迎他,就知趣地在夜半无人注意时悄悄离开。万一他死在半路上,周二就是杀人凶手。
周二不敢插言,唯唯诺诺听着。最后他说,他走不远,我再去找。
我和周二又回到街上。周二说,驴白白拉了磨,今早的豆腐做不成了,这一天的生意算是白搭了,我也去不成集市了。昨天我和谢老铁下的半盘棋还撂在那儿,想着今天下完,下一步棋该怎么走我昨晚都想好了,咳!
我宽慰他,没准一会儿就能找到那人。周二忍不住埋怨道,你说一个大男人,脸皮怎么就那么薄啊,听了两句难听的就开溜了,还趁着夜色,真是属老鼠的,这不是成心要我和老婆闹别扭嘛,妈的!
街巷中渐渐有了行人,天也亮了。在主干街道中,已出现了穿着橘黄背心扫街的环卫工人。我们向她们打听是否见着一个爬行着的人,她们都摇头说没见过。我们走过百货商场,走过医院,走过粮油店,从辉来街进入宽成街,又从宽成街插入月树街。灰蒙蒙的太阳升起来了,向阳的建筑物忍饥受冻了一夜,如今它们吮吸着阳光,看上去光洁而滋润。车声起来了,人语也起来了,街市也就有了街市的样子。我们顺着月树街自然而然来到回阳巷,远远的,就见深井画店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周二对我说,画店一定出事了,陈老先生从来不这么早开张,画店也不会在一大早来这么多人的。
我们加快了步伐,快接近画店时,周二碰到一个歪嘴的熟人,他说话有些含混不清,他告诉周二,陈老爷子死了,是让一幅画框给砸死的,如今正给他穿寿衣呢。周二拍了一下腿,说,陈老爷子怎么这么倒霉!歪嘴人说,听说他是让牛枕家的画框给砸死的,砸到脑壳上了!可能人老了,脑壳跟鸡蛋壳一样苏了,不经砸!歪嘴人说完,擤了一把鼻涕。
没有阳光跟着我们走进画店,因为深井画店在回阳巷的阴面。有四个人正抻着一块白布站在柜台里,从里面传来声音。其中一个人低沉地对周二说,别过来,正穿着衣服呢。周二和我就像两根柱子似的无言地立在那里了。过了一刻,有一个人直起腰来,是一张老女人的脸,她吩咐那四个撑着白布的人,把白布蒙在陈老爷子身上,看来死者衣裳已经穿好了。几个人纷纷走出柜台,蹲到窗前的一个脸盆里洗手,仿佛他们刚刚做完一件不洁净的事似的。洗完手,几个人直起身来吸烟。周二问那个老女人,顾婆婆,陈老爷子是几时没的?顾婆婆深深吸了一口烟,说,今儿一大早我出门泼洗脸水,听见他家的店门被风吹得哗哗响,像是没闩的样子,我就过来看看。那门真的没闩,我进去一看,陈老爷子躺在地上,人早就凉了,他的脑袋旁横着个画框,框没散,玻璃碎了,镶在里面的画也好好的。我认出了那是牛枕他娘要的牡丹。他这是要把画挂在钩子上,失手了,把自己给砸死了。顾婆婆又深深地吸了口烟,说,俗话说得真对呀,该着井里死的,河里死不了!一个镜框,要是砸只蚂蚁,未见砸得死;砸个大活人竟这么轻巧,只能说明他该着这么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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