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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七。
利州,剑门关驿道。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道旁古柏萧索,一名书生背骑黄驴,手捧《诗经》正自朗诵。
驴行青草,徘徊于凋零柏树之下。书生低头就读,眉宇神情皆可知其心如平镜。他来回诵读此篇《七月》,不知不觉已到日落时候,忽听远方一人道:“快看,前边有个书生在那读书。”另一人道:“这有什么好看,安心赶你的路,不然天黑进不了关,又要挨饿。”先一人道:“不必担心,我看此地离剑门不过十里路,不用半个时辰就能到达。”后一人道:“若是到达不了,老子可要揍人了。”先一人道:“好,好。”一路说着走来,却是一对解差。
董超忽厉声道:“快走!”身后那犯人道:“两位大人,小的……小的实在是走不动,可不可以行个方便……”连声乞求。董超道:“混账,老爷可没时间。”举起手中水火棒就要打人,薛霸连忙止住,道:“别,别打,打伤了他还不照样要我们背?反正太阳还没下山,就让他歇息一阵。”董超道:“滚开。”将他推开,狠狠地在那犯人背上打了一记棒子。那犯人吃痛大声道:“饶命!”董超喝道:“还要歇息不,啊?”犯人连连道:“不要,不要了……”董超骂道:“贱命!”举起棒子又要打来,那犯人不敢躲避,叫苦不迭。
这一棒正要打下,忽一道白光飞来,当场将董超的右臂卸下。董超惨嚎一句,右膀与棍棒同时落地,将地面溅的全部是血。薛霸顺势观看,见一把色如白玉的佩刀如风而过,稳稳插在道旁一棵树上,惊恐无名,喝问道:“谁……谁?”心悸之余,声音发颤。片刻之后,不远处一声音道:“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声调懒懒,如背功课,但念到后面八字,语音如洪流,甚是大气。薛霸环顾四周,不见半个可疑人影,惊慌失措。
凝定之时,但听一声轻咳,道左那名书生放下手中书本,缓缓下驴。薛霸惊道:“是你?”但想这书生离自己不过两丈,不要说伤人,即便稍一动作自己也可察觉,可方才这一出手,自己却看不出他有半点动静,心中又是疑惑又是慌张。只听董超叫道:“快杀了他。”薛霸一愣,连连应道:“好……杀……杀他为你报仇。”刚一举起棍子,那书生已不知去向。董超捂着伤口,气急败坏道:“快……快给老子找出来杀了。”薛霸喏喏应是,只一转身,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薛霸低头一看,不禁吓破了胆,原来脚下踩着的赫然就是董超的脑袋。
薛霸失声惊叫,退后几步坐倒在地。只这一坐,身后又一声震响,董超那无头尸身横倒在地,颈项鲜血流若泉注,把丈内地面染得殷红。刀无瑕,人亦无瑕,脚下斑泊一片,而青衫磊落依旧,书生轻叹一声,将刀藏在衣后。薛霸吓得浑身颤抖,在旁连连磕头,道:“大……大侠饶命,饶命……”书生摇摇头,道:“你家住何方?家中人口多少?”薛霸边磕头边道:“小……小人住在陈留,连我在内家中一共六口。”书生道:“从今以后,你家人的生活给养皆由我来支出,你安心的去吧。”低头正要出刀,那犯人忽道:“少侠不要杀他。”书生道:“为何?”犯人道:“此人心肠不坏,这一路上若不是他多面照顾,恐怕韩某……”说话之间,薛霸转身就逃。书生秀目微张,冷冷地道:“我叫雷无正,做鬼若觉冤屈,就来汉口寻我吧。”腰前寒光乍现,一柄白玉无瑕的佩刀已握在掌中。
话音刚落,远处薛霸大叫一声,倒身毙命。那犯人面如死灰,定目见薛霸胸口不知何时已开了道口子,血流如注,再看那书生手中刀器,却不沾一丝血迹,心道:“好精妙的刀法。”正感惊奇,那书生雷无正忽然拜倒在地,道:“侄儿无能,让叔父受苦了。”那犯人闻讯惊疑,道:“你……你是德祖的孩子?”雷无正点头道:“侄儿正是。”犯人欢喜万分,道:“好,好,好。”连说了三个好字。雷无正见他神色憔悴,想是这些日子多受折磨,心里甚是难受,从董超尸体上搜过钥匙,将他项上那六七斤的团头枷锁解了,扶他在道边树下歇息。
犯人韩章益道:“时光飞快,记得我上次到武昌时,贤侄尚为童蒙,不想今日相逢,竟已到了加冠年纪。”长吐口气,道:“对了,我们叔侄近十年未见,贤侄怎么一眼认得此间罪犯就是我?”雷无正道:“不瞒叔父,侄儿本在川中游历,半月前家父突差人捎来书信,信中说叔父受奸人所害,吃了场冤枉官司,被刺配到梓州来。侄儿算了下路上行程,估计今明两日叔父将达此地,是以在此等候,只待有监押过来,便出手杀之相救。”韩章益点头道:“原来如此,可恨我带罪之身,让德祖与贤侄为我操劳,深感惭愧。”雷无正道:“叔父哪里话。宦海沉浮,劫难在所难免,再说凭叔父与家严的交情,这事我雷家焉能坐视?只是家严信中交代,要叔父经此一事便永居武昌,陪他过段清闲日子,别再为那案牍之事劳郁伤身啦。”韩章益长叹一声,道:“事到如今,也只有这样了。搭救之恩,我……”雷无正道:“都是一家人,叔父何必说这样的话?此地不宜久留,树林之后,侄儿已备好衣食马匹,为保安全,请叔父尽早离开。”起身提起道上尸首,转入树后。
叔父不知,这沿途吴令孝与王密不知布置了多少杀手,就算叔父到得了梓州,也多半难逃毒手。
韩章益随之隐入林中,忽问道:“为何此地有两个坑?”雷无正笑道:“侄儿特为此二人所作。”说着将薛霸尸体放入坑内掩埋。韩章益想他所以杀人,原来并非迫不得已,而是早有打算,心下不禁一寒,将衣服换好,却见雷无正正在焚烧董超的尸首,奇道:“侄儿这又是为何?”雷无正道:“此人性恶,当暴尸荒野上,岂可入土?”韩章益道:“死者无过,反正贤侄也挖好了坟洞,何不图个方便?”雷无正道:“叔父此言差矣,世上好坏,皆有定数,倘若到头来好人坏人都是一般结果,那好人活着便太委屈了,叔父不觉得如此吗?”韩章益不好悖了他的意思,摇头道:“罢了,烧就烧吧。”将囚衣丢入火中烧毁便上了马去。
雷无正道:“叔父初脱困境,想必很是疲劳,此地往东七里地,有处荒郊客栈,叔父到了那儿只须以《雨无正》为号,俄而之间,自有人来接应伺候。”韩章益奇道:“贤侄何不与我同去?”雷无正苦笑道:“叔父不知,侄儿前些日子出言忤逆家门,今已无颜面对家父。”韩章益“哦”地一声,道:“这是为何?”雷无正叹气道:“这事……实在是不便启齿。”说着从衣袋中拿出一封信笺,道:“事情由来经过侄儿已写在此信当中,待会叔父到了栈中再行观看,如若觉得侄儿受了委屈,那还烦在父亲面前通个情理。”韩章益接过信封,微笑道:“什么话,即便是你的不是,叔父也定会给你搭腔。”雷无正喜道:“多谢!”韩章益道:“不过德祖兄爱子情深,这阵子贤侄可不要走远了。”雷无正点头道:“侄儿知道。天色将晚,趁这趟余晖,叔父赶紧上路。”韩章益道:“正是,贤侄保重。”乘马离去。
雷无正目送离人,在林深昏暗处木然站立,待韩章益的身影转入山后,忽然道:“敬而无失,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声若洪钟。林中一人听毕大笑,道:“雷公子好手段!”雷无正道:“凤城的公西兄吗?”那人道:“然也!”纵身从树上跳下。雷无正道:“失礼了!”袖口寒光敛入,将佩刀收回。公西玉道:“玉失礼在先,雷公子何必客气?”雷无正秀目含光,道:“以‘公子’相称,是看不起小弟吗?”公西玉道:“岂敢?”雷无正微笑不言,转身出林,公西玉随之在后。
行至黄驴边,雷无正道:“公西兄远走川地,不知所为何来?”从驴背上取下两坛酒水,将一坛递给公西玉。公西玉道:“师命难违。近闻川南将有事生,是以奉命前来一探究竟。”雷无正“嗯”了一声,饮酒沉吟良久,道:“川南又有什么事了?”公西玉道:“‘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等均之’,这句话雷兄弟可曾耳闻?”雷无正点头道:“原来是他们。”公西玉道:“雷兄弟有意与我同去否?”雷无正道:“若能交上公西兄这个朋友,纵绝壁悬崖、刀山火海,虽万千人吾亦往矣。”公西玉道:“欸,雷兄弟何必见外。不论明朝如何,但有今日相逢,你我便已是朋友了。”雷无正道:“既是朋友,那么陪友同行就更是我份中之事。”公西玉大笑道:“说的好,喝!”同之交筹而饮。
酒罢三口,雷无正脸面微红,道:“天色已晚,公西兄可有打算入关?”公西玉笑道:“雷兄弟不必明知故问,我的马匹已被雷兄弟赠与了叔父,更况四周昏暗,要我步行摸入剑门关内,忒也困难。”雷无正哈哈一笑,道:“听公西兄这口气,倒是小弟的不是了?”公西玉道:“非也,玉实是庆幸万分。”雷无正问道:“庆幸者何?”公西玉道:“自古失马者,是福非祸。况不如此,玉安能与雷兄弟把酒言欢,共度此良夜?”雷无正道:“正是。”二人齐声欢笑。
两人把酒话闲,促膝谈论,须臾之间将坛中酒水喝个干净。雷无正向少饮酒,此番一坛下肚,脸上熏熏然大有醉意。月光下公西玉见他满脸通红,便想让他休息,雷无正只是不听,又从驴背上取下两坛水酒,公西玉没有办法,只得喝了。雷无正虽是用武之人,奈何生于书香门第,并不善杯中之物,是夜喝得酩酊大醉,公西玉连干两坛,亦有醉意,将他安置好,便在树下歇息。
此时立秋节气已过,白昼寒蝉鸣,夜里则凉风四起,公西玉独披轻衣,抱袖眠卧,忽梦一白衣男子驾驭两条金龙,顺风而至,道:“游将军,可认识我否?”公西玉细看那人,摇头道:“并不认识,阁下是?”白衣男子叹气道:“是啊,阔别近八十年,紫微剑都已易主,你认不出我也是应当。”公西玉道:“阁下想必寻错人了,在下复姓公西,并非姓游。”白衣男子涩然一笑,道:“你都忘记自己是谁了,那我找你又有何用?”遂乘风离梦而去。
梦醒之时,已是午夜,是时凉风倾至,寒意深重,月光泄地,将林中染得幽深一片。公西玉仰视寰宇,只见苍茫外一轮寒月西斜,孤照人世,隐微处却听一旁的雷无正在睡梦中喃喃念道:“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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